【本期策划】立秋寻凉
来源:安徽商报 责任编辑:张雪子 分享到 2020-08-10 08:49:46

心境是人生的空调

相山酒徒

童年,我认为的伏天和蝉有关系。

院外树林里,七鸣八叫,强悍有力,震耳欲聋。在没空调的年代,铺一张凉席,切两块在井里镇了半天的西瓜,摇蒲扇看连环画。地上太硬,侧着、躺着、趴着都不舒服,翻来覆去,终于四仰八叉地睡去,苍蝇也叫不醒。

每到这个时候,我会特别想念凉凉的秋天,从树叶的颜色与脉络中,努力寻找秋天的讯息。这大概就是我“知春秋”之始。

去游泳也是绝佳的寻凉方式。

窑场挖土留下的池塘,池深水凉,偶尔有些水草和叫做“窜条子”的白鱼在微波中影影绰绰。我水性不好,只敢走到离岸不远的地方,在齐胸的水域,扎一个“猛子”,虽然没有鱼的自由,至少可以凉爽地消磨一个下午。

约莫7、8岁那年夏天,我沿着水塘浅处走,一不留神滑进了深水区。离我最近的大孩子们还都有几十米远,至今我还记得,那是我离死亡最近的一次。浑浊的池水无孔不入,涌进我的嘴巴与鼻腔,整个世界一片混沌,只有头顶有微弱的光。不知道挣扎了多长时间,一只脚终于踏上了浅岸。我像一只惊慌出水的夜猫,胡乱跪在草地上,尽力呕吐土腥的脏水。整个世界都是冰凉的。终于压住筛糠似的情绪,望见夕阳,哇的哭出来,仿佛再一次从母体中出生。不同的是,我比婴儿可以清楚地意识到,人生又开始了。

每年都会看到乡村留守儿童溺水的新闻,我总能想到那个下午,在水中,那微弱的光,次次心悸。因此,虽然游泳是绝佳的避暑方式,但这种野泳还是让它存在于艺术化的记忆中好了。愿意天下的孩子安全、健康。

其实,乡村的暑气并不可怕,热得自然。但夏天的城市,简直是一座令人暴躁的热岛。

空调制冷,然后制造更多的热,于是可怜的人类终于被空调驯化,温驯地躺在它的怀抱里续命。家里刚装空调时,我不记得电费是不是很贵,总之大人说家里的空调浪费电,最好去蹭“公家”的。

我所在的小城,新华书店是空调最足的地方。和同样遭遇“浪费电”的同学一起,每天中午定时去书店消暑。我最爱儒勒·凡尔纳的小说,一屁股坐在书架前,和“路路通”一起环游地球,与十五岁的船长漫游非洲,还有格兰特船长、尼摩船长和他的鹦鹉螺号……那时我还没有见过大海,看着木版插画,仿佛闻到印度洋的清凉。我想做一名湿漉漉的水手,当然这种梦与天文学家、探险者、足球运动员一样,到底也没有实现。

大学毕业后,我才第一次见到大海。但真正面对它时却没有亵玩的欲望,蹚蹚水、听听声,遥望水天一色,就这样。东海、南海、渤海,我最喜欢维港的星火,有些湿润的海风,暑意更浓,却不燥热。大概被城市驯化了许多年,再也没有离开的勇气。几乎每个夏天,我都十分驯服地在有空调的书房、黑乎乎的博物馆、书店或咖啡店里躲清闲,耐心等待第一缕秋日金风。

直到前几年的夏天,在老同学的召唤下,我和几位狐朋狗友临时起意,伏天里买机票去了内蒙。已经在呼市安家的同学说,这里是避暑的天堂,空调卖不出去。我们驾车穿越大青山,换上马在草原溜达,逛着逛着,马儿就飞驰起来。一个山坡接着一个山坡,这种跨上马就跑的无师自通,让我竟有种回家的感觉。从此以后,我注意到自己深凹的眼眶,爱听游牧音乐的习惯,坚信千年前的先辈应当是位慷慨的胡人,难怪受不了没完没了的梅雨季。傍晚,西方的落日像是烧红的大脸盆,大风起,远处传来《鸿雁》伤感的歌声,穿着卫衣也觉得凌乱凄凉。我给母亲打了电话,建议她和父亲也来草原避避暑,关键是省电。

父亲常常教育我,“心静自然凉”,我那时估摸着,也有省电的意思。但现在想想,比“夏练三伏”还更有些道理。尤其到了中年,有清代皇帝们出关避暑的条件自然妙哉,若是生活狼藉,心境就是人生的空调。抽点时间走一走“静”界,即使暑气逼人,也不至于乱了方寸。

这话未免“老气儿”,无奈不得不如此宽慰自己:与其避暑,不如定神盼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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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秋琐记

文河

蝉声仍密,绿荫犹浓,但秋天已经到了。

立秋之后,还得一段时间燠热,人们把这种燠热称作秋老虎。和纸老虎一样,都是比喻。还有一个比喻,是母老虎。

蝉声虽密,但听起来,永远有点空洞。越密,仿佛越空洞。黄昏阵雨过后,到河边散步,走在大树下,蝉声一片价响,急管繁弦,但伫立静听一会儿,又不知到底奏的是什么,只见眼前满河的流水,悠悠向东而去。过段时间,头上这满树蓊郁青绿的叶子,柳叶,杨叶,银杏叶,椿树叶,就会慢慢变黄了,在风里纷纷飘落,仿佛永远也飘不完地飘落。蝉声也会慢慢稀疏,到最后,一缕,半缕,欲断还连,黄昏夕照中,明明近在耳畔,却又仿佛从某个遥远的地方、某个从未到过的世界飘了过来,又飘了过来。

有人问云门文偃禅师,树凋叶落时如何?云门答,体露金风。

把自己整个地融入到世间万物之中,融入到天地自然里,即使一无所有,也便拥有了一切。即使只是一个短暂的存在,也便超越了生死。生命的存在,可以辽阔深远到不需要任何背景。

陶渊明和僧人慧远为方外之交,慧远在庐山结白莲社,邀约陶渊明,陶渊明不入,后写《形影神》之诗,以示己意。陶渊明的“纵浪大化中,不喜亦不惧”,这不也正是云门文偃禅师的“体露金风”之意吗。

这个夏天一直霖雨不断,积水成河,据说为历年来所无。外地多处发生水灾,此处虽然天凉似秋,甚至中午连电扇也不用开,舒适是舒适了,但总不能让人心安理得,老是感觉欠了这个世界一点什么。很多现象,难以多说,也不想多说。随着秋天的到来,洪涝天气大概算是结束了吧。

农耕文化的古中国,季节感一向很强,春,夏,秋,冬,二十四节气回环往复,如一首歌。乐府诗里就有《子夜四时歌》。四季如歌,岁月如歌,杯盘草草的阑珊意兴里,也还是歌声不断。连雄强盖世的魏武帝也怅然道,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。苦中以作乐,安时而处顺,入炎热之境,作清凉之想。人总得要好好活下去,总得要自振。魏晋文学的自觉时代之后,伤春悲秋简直成了我们古典诗词中的一个母题。虽说很多也成为了滥调,但这也是古典文人一种挥之不去的普遍情感。在我们整个的文化生命中,都灌注着自然的声息,以至把“天人合一”作为我们生命境界的最高追求。据说钱穆先生晚年,有一天忽然欣然大喊:“我悟了,我悟了!”家人忙奔过去询问,悟了什么?答,天人合一。家人觉得很平常。其实,这是一种类似于禅宗式的证悟,是心证,也是一种神秘的心灵体验,难以传言。

秋天,天变高了,月变亮了。晌午顶儿还是很热,阳光白亮亮的,但早晨和夜晚,却多了一丝微微的凉意。这丝凉意会越来越浓,最终变成满天的清霜。人来人往的大街上,似乎少了一些什么,但又不知道到底少了什么,好像某个喧闹的聚会中,有谁找个不易察觉的角落,一直安静地坐着,然后,又悄然提前离去。没有人注意到什么,没有人注意到偏远的角落里,那把寂寞的空椅子。

带有凉意的都城,金陵,临安。带有凉意的岁月,南朝,南宋,晚明。带有凉意的作家,川端康成,永井荷风,布宁,阿左林,卞之琳……而在张爱玲和白先勇的世界里,秋深了,那是无尽的苍凉。前几天,无意间看到姜白石的《跋王献之保母帖》,精绝疏秀的笔致间,似乎也有淡淡的秋意流转。他有诗句,“平生最识江湖味,听得秋声忆故乡”,真是道尽其身世漂泊之感。真正的诗人大都是怀有乡愁的人,他们注定要离开自己的家乡,不是漂泊在旅途,便是漂泊在内心。

母亲说,秋天一到,寸草结籽。小时候,在院子里玩,看到几丛青草,果然也就结了籽,那个乌釉的咸菜坛子,在厨房檐下的墙脚旁静静放着,里面还盛有夏天的雨水。再过一段时间,母亲就该用它腌制过冬的咸菜了。秋天的阳光格外收潮,母亲给我洗过的短汗衫,晾晒在竹杆上,傍晚忘了收回去,倒又落上很多露水。老枣树下那个青石臼,摸一摸,也变凉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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『吃瓜群众』的立秋生活

大虫

以前一直不太理解,为什么夏日炎炎却突然立秋了,秋天不应该是暑热已退、凉风乍起吗?现在我的理解是,这就是一个平均分配原则的副产品,假设人生百年平均分给儿童青年中年老年四段,那么五十岁生日前一天还是青年,过完生日就是中年了。一天的差别有那么大吗?当然不可能。只是在渐变的岁月中,我们必须有突变的分界线,才好标记人生的进度,而已。

有标记,往往就有风俗。《重庆森林》中,阿武说,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在每个东西上都会有一个日子。秋刀鱼会过期,肉酱会过期,连保鲜纸都会过期。我开始怀疑,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不会过期的?”对于凤梨罐头来说,保质期是一个标记。对于阿武来说,他的个人风俗是,找一堆明天就过期的凤梨罐头,吃光它们,也许这样,第二天他就能接受恋情已过保质期的事实。但记忆却随着罐头都被他咽了下去,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。

老家对应立秋这个标记的风俗是吃西瓜,文艺的说法叫“啃秋”或“咬秋”。少年时代我曾揣测过这个风俗的来由:西瓜快下市了,后面的拉秧西瓜不好吃,借立秋名头最后解一次馋。后来问我爸,我爸的解释是:秋后一伏,立秋一般在三伏天的中伏,正热,西瓜性凉,吃西瓜是为了败热毒。老爸的解释来自一辈辈的传承,但我的个人揣测也不一定错,解暑寻凉和解馋贪吃完全可以和平共存。

我比我弟大了七岁,所以真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。弟弟小时候是家里最馋西瓜的,到现在我还能大概想起他光着上身,肚子被西瓜撑得圆滚滚的样子,肚皮上还淌过几道西瓜汁的泛红痕迹。立秋这天,是他的重要日子。父母上午就会买一个西瓜回家,那时候的西瓜品种比现在常见的块头大,父母又特意挑个大的买,所以搬回家的一般都是二十多斤。瓜买回来,我就去村里的公用水井挑一担冰凉的井水回来,一桶倒进井缸,另一桶只倒一半,把西瓜放半桶水里冰起来。西瓜一进桶,水就涨起来。在水里找到平衡后,西瓜静静地浮着,但总会有一部分露在水上冰不到。过段时间我就去帮它翻个身。但很多西瓜不太规则,只有一个平衡位置,你帮它翻身后它又会顽固地翻回原来位置,这时就只能伸手把它全部闷进水里冰一会。

吃西瓜安排在午饭后,菜刀洗干净,先拦腰一刀,每一半再对半分,然后切瓣。瓜虽然大,但家里有九个人呢,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叔叔,两个姐姐加我和弟弟。西瓜切好后每个人分几瓣,大人少分孩子多分,两个姐姐是女孩,分到的比我少,弟弟在家里最小,分到的最多。大人们吃完一两瓣,夸几句今年的瓜不错,从脸盆里抄水洗手抹嘴收工,我和弟弟则大快朵颐。沙瓤的西瓜冰过后,咬进嘴略嚼几下就带着清凉融化入喉。弟弟吃西瓜吐籽少,一部分籽连瓜瓤咽下去了。我有时跟他比谁吃得干净,能把瓜皮啃到全白甚至泛青。瓜吃完了,弟弟小小的肚子像西瓜一样鼓起来,我轻拍弟弟的肚皮,嘭嘭有声,逗他一句:“啊,大西瓜熟了嘛。”这是爸爸以前逗我的套路。妈妈把啃完丢在脚盆里的瓜皮用菜刀剁成小块,端到猪圈外隔墙倒进猪槽,猪也能享受一顿加餐。

我没问留守农村老家的父母立秋是否还会买瓜,如果会,一定也是挑个头小的买吧。爷爷奶奶百老归山,我们姐弟各自成家,“吃瓜群众”有凋零有散落,记忆中一大家子围在一起吃瓜的场面再无可能复制。甚至家庭养猪都成了历史,西瓜品种也更新了N代。但我立秋还会去买个西瓜,不为寻凉,不为贪吃,只为纪念和怀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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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草原纳凉

李万华

去草原,总是雨,仿佛雨是草原的赠品。雨将草原洗涤得干干净净,即使是鼠类挖出的土包,也蒙一层黑亮油光。雨同时将草原上的气温降低,湿漉漉、冷飕飕一如深秋。我只好将薄的羽绒服穿上,将风雪帽戴紧。裹得厚厚的人站在草原上,有些不好意思,你看草原上的小虫子,从来不穿羽绒服。这时节,羊牛们眨着大眼睛,没心没肺地走到遥远的夏季牧场去逍遥了。牧人勤勤恳恳,将它们归来后要用餐的草场用铁丝网围起来。网围栏于是成为一道分界线,植物们界内界外不敢乱跑。

趴下,四肢贴到地面,从网围栏下钻进去,眼前草原瞬时繁花一片。这些开花的植物们似也遵循“方以类聚,物以群分”的陈规陋习,大都各自为营,互不混淆。香青簇拥,白花堆雪。跑几步,香青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唐松草。唐松草楚楚文弱,白色花瓣纤细成丝,一缕风过,颤颤巍巍地摇曳。稍远处,马先蒿将一面山坡染成浅紫。小叶柴胡举起黄花,有一种苜蓿,矮小得几乎不像苜蓿,它也开黄花,花瓣上点一颗黑痣。秦艽和龙胆偶尔一两株。秦艽是慢性子,只有花苞不见花,达乌里龙胆的花瓣蓝成深渊。还有一种开浅紫色花的黄耆,仿佛野豌豆,却没有野豌豆虎虎生气。花一直开,一直蔓延。花之外,是拂过脚踝的牧草,百灵和小云雀的窠藏在那里,举步需小心翼翼。

雨后的蘑菇争着抢着钻出来,不钻不痛快似的。多是可食的那种,白色,菌盖尚未打开,菌柄粗壮,握在手中,肉乎乎,肥美至极。草原上的黄蘑菇名贵,用酥油烤食,美味,但不是每片草原都可以寻到。狗尿苔是一种毒菇,浅褐色,菌柄高瘦,是蘑菇里的豆芽菜。不熟悉的,多是毒菇,有一种蘑菇菌皱呈粉色,粉嫩粉嫩,还有裙袂样的菌环,看上去不怀好意。另一种,菌盖飞碟般撑开,边缘浅黄,足有一个手掌大。蘑菇们在草地上呈圆环状生长,发现一枚,绕一圈,都是,围观的群众一样,如果采摘,可一网兜尽。

马勃菌也钻出来。马勃最初纯白色,圆球状,外包花纹细碎,几何形,与蘑菇没什么区别。如果摘一枚掰开,尚未成熟的孢子肉质,据说可以炒着吃。马勃成熟时,颜色变作深褐,外包纸质,捏住稍用劲,粉末状孢子从顶端小孔喷出,会呛人一个阿嚏。

站在草原远眺,天际青山,烟云渺邈。草原上的天和地成比例,草原有多辽阔,天便有多宽广,不像城市里,天空只是仰头时看见的一块补丁。雨天,草原上的云吸饱了水,絮一般胀大开来,天空盛不下,只好向地面挤压。大地可怜兮兮,退无可退,只好缩成一线。我以为站得再高些,到稍远处的高坡上,即可触到垂下的云翼。便跑,跑过去,发现高度没变,还要跑。望山跑死马,这是前人的经验,得吸取,于是止步。

一天的云,仿佛电影《美国往事》里的那首黛博拉主题曲,全是回忆。连绵的,翻卷的,无止境的,兵团一样的,洪水一样的回忆,直将一个老去的人,回忆得波涛汹涌,却又缄默寂静。

原本想要看看土拨鼠的,看它们穿着皮袄,端坐在洞门口,“仿佛与这个世界交情不错。(罗伯特·弗罗斯特)”可惜没见到。它们去了哪里呢,难不成也像诗里写的那样:“我们要略施一点诡计/暂不露头,也不出去/不找东西吃也不找水喝/趁此机会好好思索。”

不久之后,草原和天空将会分开来,蓝色的天空往高处逃逸,只有云留下。云不好意思接近草原,也不好意思接近天空,就那样悬在半空,不高不低。秋天的草原,红衰翠减,然而草原还是那样寥廓,一览无余的秋草黄,那些起伏的山坡,依旧如夏日闪烁光泽。秋天的羊牛归来,它们毛色鲜亮,心思纯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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