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秋色·红】
树叶正红,万木渐稀
◎钱红丽
我们小区里有两株鸡爪槭,从我们搬进来,与孩子一般高,到如今亭亭如盖。霜降以后,鸡爪槭树叶由翠变红,蓬勃得像一首史诗。鸡爪槭叶子的那种殷红,就像一个人把整个心扉都敞开了的真挚炽烈。每年叶子红过以后,我都鼓励孩子与这两株树合一张影,已然十年。香山红叶一直很著名,其实,那是黄栌的叶子,不比鸡爪槭的叶子,红得那么赤子之心。
到了秋冬,许多树叶比花还要美,除了鸡爪槭、黄栌,怎能不提乌桕?乌桕披一身红叶,不忘挂出繁星一样的小果,不几日,“砰”一声忽然开起花来,洁白的籽实隐现于汹涌的红叶中,仿佛要点燃凛凛之冬。天鹅湖南北两岸均植有乌桕。这一阵上班,必骑行天鹅湖西北岸,下班则骑行于天鹅湖东南岸,就是为了贪看乌桕。北岸两株大乌桕,在晚秋的风里当真摇曳多姿。到了黄昏,当我经过天鹅湖南岸,十几株乌桕渐次红了。这种红,是有层次的,变幻多姿,深浅不一,有的赭红,有的紫红,有的暗红,像一个花腔女高音总在嘹亮的高音区徘徊,风是有些寒了,十几株乌桕自燃于垂柳晚樱之间,凭一己之力,足以撑起整个季节层林尽染的波澜壮阔。
乌桕的红里,微微荡漾了一份来自山野的召唤,心里不免起了远意,幻想立刻马上去南站买一张高铁票,去往僻野之地……乌桕的红里,更多的还是一份浪荡之气,总是叫人产生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,放下一切,说走就走。
徽州地区多乌桕,散落于山脚稻田旁,或者村畔马头墙边。一贯是百年老树,树冠方圆一里,适合有雾的清晨,远观,亵玩……整个人都呆掉。乌桕的美里,既见霜气,又有兵气,以及弥漫着无所不往的滔滔迭迭。
我们小区里还植有大片天竺,每临深秋,无数葡萄一样的红果垂坠而下。蹒跚学步的孩子天生对红色感兴趣,小屁股一扭一扭前来采摘,满手沉甸甸的喜悦。有时下班晚,天明显黑了,路灯尚未亮起,那些天竺的红果,星星一样聚拢了来,尽管人在寒风里,心上还是暖了一暖。
有一年初冬,在岳西,过一座千年石桥,溪水潺潺的岸边,寂寂长了一株枸骨,高而瘦,刺叶全部落尽,唯余满树红果,倾斜于溪水中,美而无言。三年过去,我还记得它的样子——满树红果,贞静而有凌寒之气,简直一辈子不能忘。
习友路与翠庭园菜市交叉的地方,有一个花圃,雁来红美得失真。这种植物仿佛未曾有过花期,霜降时节,只肯以叶示人,望之绚烂——每一片叶子,犹如一个跳跃的火苗,孜孜不倦在寒风里燃烧下去了。这种偏女性的植物,最宜入画,似乎齐白石、吴昌硕们最为偏爱,个个喜欢以蚂蚱与秋风来配它,那么惹人痛惜。
【秋色·黄】
银杏·秋菊·梧桐
相山酒徒
终南山下,西安古观音禅寺的千年银杏到了时节。华盖粲然,满园金黄,荫蔽在树下的造像若隐若现,与这灵物比起来竟有些平庸。
西安看银杏的地方很多,总比不上这一棵。古人认为万物有灵,真正愿意去敬畏,才配得上审视这千年的造化。在万物行将凋敝的深秋,银杏依然有喷薄而出的生命力。属于银杏的秋天仿佛风华正茂,让整个世界乐观起来。我喜欢这明晃晃、金灿灿的秋天。
银杏的明黄有贵气,特别在曾是八百年帝都的北京。去雍和宫和地坛的银杏大道走走,朱红的宫墙边踏着满地金叶,不必着急,也不必打卡拍照,和朋友胡乱地聊聊天,看看文庙的石碑;也可以去国家图书馆边的真觉寺,明代五塔前的两棵银杏古朴辉煌,让守塔的石狮也变得威武许多;坐着西郊线缓缓的小火车去香山,一路上都是林园,梧桐、银杏,黄叶纷纷,双清别墅和香山寺的银杏甚至夺去红叶的风头……这才是理想当中的北京!盛世晴好,比郁达夫时代沉郁的北平更有魅力。
银杏不光用来看,白果也好吃。有一年深秋去青城山,到处是几百岁的银杏。爬上山顶,在铺满黄叶的道观里要一份白果炒肉片,甚是下饭。吃完了,削一只雪莲果,远眺西岭千秋雪顶,脾肺都是清爽的。
深秋的灿烂远不止银杏。山里的野菊星星点点,犹如孩童的笑脸。去花鸟市场,各种菊花盆栽最为夺目。黄菊清雅高傲,比白色、橙色的都要好看。制成的干花往玻璃杯里一扔,倒上开水,又能绽放一次。青蟹黄酒,秋风菊茶,无需饕餮,已是人间至味。徽州晒秋,红、黄是主色调,我喜欢玉米挂在乡村土坯墙上的享受夕阳的样子,这是民间的富贵。
深秋短暂如春日,且是严冬的初始,会有些愁绪,尤其是梧桐的落叶纷飞。我喜欢家乡淮北的孟山路,两侧的梧桐体态雍容,夏天遮荫,到了深秋,枯叶飘零堆积。秋日下,梧桐黄叶焦脆,走上去沙沙作响。一路走上去就是相山,这条路走了千次。如今离家,见到梧桐就会想到家乡。
合肥的芜湖路、南京的中山路、上海的思南路,似乎唯有梧桐才能给城市带来厚重感。在我印象中,梧桐叶会在一场寒雨后突然凋零,如忧愁的青年遭遇世间冷遇后一夜白头。早上出门,寒气逼人,满径枯叶。裹了裹衣服,感叹“一场秋雨一场寒”。一叶知秋,是茂陵秋风的惆怅。梧桐叶没有银杏那般灿烂,连飘落都是缓的,像一位老人,寂寞沉郁中不乏温柔,能给人重回儿时的抚慰。
黄色是成熟的色彩,长于土地,又落于尘土。人活得长了,见惯春秋,反而更加珍惜,就想多看看。单位大门口有几棵银杏,今年秋天合肥温暖,叶子现在只微微泛黄。等它们摇落时,算算这一年也就差不多过去了。
【秋色·蓝】
蓝是秋的颜色
◎荠菜小包子
我最爱蓝。
层次丰富的蓝。温柔的婴儿蓝,南方乡村清晨的蔚蓝,北方正午天空高阔深重的蓝,黄昏暮色已至时浓厚的靛蓝,远处的海水蓝,清宫首饰上的点翠蓝。
还有蓝色的宝石,托帕石、坦桑石、海蓝宝、蓝宝石、蓝碧玺、蓝水晶,层层叠叠,剔透的美。
蓝是美好的颜色。是天空、是大海、是远方,是珍贵的寄托。
秋日里,最美的还是蓝天。红果黄叶,终究要在蓝天的映衬下,显出璀璨醇厚的色泽来。它是画卷的背景,是秋天的底色,集蕴了这一整年的精华所在。人们须在这饱满的秋色里储满了能量,才好度过漫漫冬日,以待来年。
皖南、婺源,乃至千岛湖一带,秋色最为迷人。天气晴好时,那里日日都是蓝天,走到哪里都是画卷。山水之间自不必说,人居的村落里,白墙黑瓦,家家户户晒秋,将秋天的颜色统统收集起来,是季节的总结和狂欢。一春一秋,岁岁年年。
还有秋水,与天空一样,每到秋天,水就变得高远淡阔起来了,触手生凉。凝视一潭秋水,深邃、波澜不惊,总归令人心生宁静。春水温柔,而秋水清冽淡泊,是秋天独有的景致,仿佛水本身也有了生命。
但最好的秋天还是在北方。像北京,整个秋日简直像一场盛大的舞会。天是瓦蓝明亮的,有着北方独有的疏朗,真正的天高云阔。无论是宫殿还是祭坛,公园还是海子,在这蓝天的托付下,都有着十二分光辉灿烂。
前些天,我去北京看故宫六百年大展。早上九点入宫,天是明蓝的。到了四点半,北方的天光就慢慢晦暗下来了,彼时夕照雁翅楼,天色是那种微微的蓝,有着鱼鳞般细腻的小云朵。太和殿广场上的游客渐渐散去,朱红的宫殿失去了阳光的衬托,显得沉郁而庞大,那种荒凉感一下就来了。北方的秋啊,这还是在帝都。倘若在西安,汉王陵的黄昏秋风已起,残阳似血配着数座枯坟,天黑得很快,靛蓝的暮色很快就笼罩着茫茫平原,这就是西风残照汉家陵阙,不悲亦悲。再倘若在云冈,风更冷了,一转身,菩萨温厚的笑容犹在,归鸟已经盘旋回落到了石窟里。我们就走了,在深蓝的暮色里赶去下一个落脚点,把那一千五百年都扔在了身后。
所谓悲秋,有一大半都是悲秋的黄昏。是离人,是逆旅,是羁绊,是愁绪,是不可追的逝水流年。
日子其实已经立冬了,但今年的秋是如此热烈而持久。这个季节啊,让人常常觉得有“赚了”的感觉,好日子,硕果累累天气明净的日子,有着秋天蓝的日子,每天都该珍重,且行且珍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