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于野菜的叶公好龙
荠菜小包子
我对野菜的想象,在纸上。
不同于我的朋友们,或多或少都有些关于土地的记忆,我没有。我自幼生活在城市和工厂,蒲公英和狗尾巴草是我最贴近自然的回忆。小时候,我最爱干的事是捡铁矿石,我们会挑出废弃的钢筋、轴承,攒到一起去“卖废铁”。钢铁和机器会钝化人的视觉和嗅觉,从小我甚至不认四季,对春夏秋冬没有什么明确的认知。我也不太在乎春天来了或者秋天走了,机器不分四季,它始终轰鸣不停。
成年后,我在一棵植物都没有的房子里安安稳稳地过了十多年,没觉得有任何异样。我甚至都没留神过,我的小区里有李子,有玉兰,有海棠,有桃花,有茶花,还有樱花。小区停车位紧张,我甚至不无遗憾地想过,绿化带太宽太大了,用来停车多好。
但是,我还是有一个接触自然的窗口。那就是:文字。
我从小订《全国优秀作文选》,很爱看。这些作文里,频繁出现的是榆钱和槐花。翠绿的榆钱摘下来,和面磨在一起,蒸成榆钱窝窝头;这个新颖的吃法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,过去了三十年我都记得。还有槐花,摘下来晒干,炒鸡蛋吃,这是何等的美味啊!从小,我就心向往之。
但是我不记得是否真的见过槐花,也没吃过榆钱。榆钱窝窝头是一个象征,横亘在我的记忆里。
去年底去敦煌,天色晚了,我进一家本地菜馆觅食。忽然,菜单上的“榆钱炒饭”击中了我,犹如过电般,那些童年记忆哗哗地都涌上来了,清甜的榆钱,喷香的面,我立刻点了一盘。
榆钱炒饭上来,大概不是季节,榆钱是黄色的,裹了面,经过油炸,看起来不是很引人入胜。我挑了一筷子,榆钱吃到嘴里絮絮的,辨不出本来的味道,虽然我本来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味道。
那种失望感,犹如受到了重大的欺骗,那些曾经在童年一次次勾起我食欲的书本上的美食,那些来自芳野的馈赠,怎么能如此平平无奇?
我认定,是我吃的这家不正宗。榆钱窝窝头,一定是好的。
我渐渐回想起来,我从来都不是那么爱吃野菜。去皖南的时候吃过槐花炒干虾,我只顾吃虾了。去南京时吃过马兰头拌香干,好吃的是调料的味道。一个从小被城市的工业品驯化的孩子,她的血肉里,似乎容不下多少野味。对口味的赏鉴,一定是幼年时代刻在骨子里的,我不曾接受过野菜的教育,我对它的爱,从来都是叶公好龙。
不过,也有例外,比如香椿和荠菜。
香椿是因为小时候家里有个院子,院子里,种了一棵小小的香椿。
它太小了,直到我们搬走,它每年发的芽,也只够炒一顿鸡蛋的。但一顿就够了,它是那个埋藏在时光里的伏笔。
我还很爱荠菜,每年都会买上几斤,回来切碎,拌馅,亲手包成饺子。但是,除非是超市里买来、标着“荠菜”的那种菜,如果在旷野里,我断然无法从各种植物中辨认出它来。今年过年,我买了一盆老梅桩。梅桩下有许多杂草,有两棵我看着像荠菜,一直没舍得拔。但后来我母亲告诉我,那不是荠菜,一闻就知道。我很扫兴,一拔了之。
听说每个中年人最后的归宿都是养花种菜。我从前不信这个,这两年渐渐信了。每到春天,我都会重新热忱地学习一遍桃花、海棠、樱花和紫叶李的区别。我热情地参与各种关于野菜的讨论,也乐此不疲地去郊外踏青,好闻闻春风的味道。大约所有生命最后的归宿都是自然,曾经欠缺的,它会在某个角落里念念不忘,在某个晨风里,它就飞起来了,远远望着,那分野意。
入馔蒲芽不论斤
燕尾蝶
故乡是长江沿岸的一座小城,相传东晋诗人郭璞曾登临盛唐山,极目远眺,地势优越,山青水秀,并有感而发:“此地宜城。”,自此,小城也称宜城。小城位于长江下游北岸,北靠龙山,南临长江,沿江两岸多湖泊,水网密布,气候湿润,生态极好,催生了很多水生植物。
定居合肥三十多年,心里一直定义它是座偏北方的城市,春天不够氤氲,到底是缺少一点灵气的。故乡小城作为曾经的省府,那里岁数稍微大点的人每每提及合肥,大多这样的口气:合肥有什么好的?春天都没有篙儿菜吃。在他们看来,春天不吃一次篙儿菜是不完整的。
篙儿菜,一种天然水生植物,对水质要求颇高,实为菖蒲的嫩芽,就像韭菜一样,割了一茬会再生,季节性极强,每年四五月份是最佳品尝期。 清朝诗人段朝瑞《春蔬》诗曰:“春蔬那及吴郡好,入馔蒲芽不论斤。”可见,蒲芽是春季时蔬中的上等珍品。正当季的蒲芽外表颜色洁白,中间嫩及韭黄,鲜若刚摘的蘑菇,看见它不由得就会想到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。择篙儿菜时须洗净双手,净菜不能沾上尘土,剥掉外面海绵一样又老又结实的茎叶,只留取中间最嫩的精华部分,将其掐成寸段长,一大把篙儿菜择下来可食用的部分很少。现如今,因保护水源生态,极难采摘了,加上一部分流向了经济更发达的上海、南京,其身价已不低,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可以随心所欲地吃了。
篙儿菜烧豆腐,为小城名菜之一。将豆腐切块煮过,去除豆腥味,锅内倒入菜油,豆腐煎至两面金黄,加入适量开水煮透,下入篙儿菜同煮提鲜,快要起锅时加半勺猪油和盐,撒入葱花,一道黄白相间、清清爽爽的菜便呈现出来。此菜不用加肉,加肉则破坏了其清新淡雅的上乘口感,亦不宜复杂调料,油盐足矣。
即将清明时节,想来故乡的春菜应该陆续上市了,那些被称作春天的篙儿菜、马兰头、枸杞头、野生藜蒿芽、地衣、草头啊……细细想来,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些春菜了。从小城来到省城,见证了这座城市的蓬勃发展,也习惯了每天在这座城市为了生计奔波,故乡,似乎离我们越来越远了,中国人的故乡情结正在一点点被撕裂。白岩松说:故乡,是我们年少时,渴望逃离的地方;是我们年老时天天想要回去的地方。
一盘春天的时令菜,不仅刺激着我们的味蕾,还定位了我们的味觉系统。无论身处何地,走得多远,故乡的味道清晰而又顽固地将我们定了格,那是对故乡的眷恋。
这个春天,我想去吃一次篙儿菜烧豆腐。
骨灰级野菜老司机
无言的闲鱼
春天一到,野菜漫山遍野铆足劲长。有泥土的地方就有野菜,有野菜的地方就有野菜迷的身影,林下,河畔,山岗,埂边……荠菜、马兰头、香椿、槐花、榆钱、蕨菜、地衣、折耳根、野蒜、野苋菜、菖蒲根……让资深野菜迷们眼花缭乱。
大餐必不可少,野菜也别有风味。野菜是春天餐盘里不可或缺的风景,可有些野菜就连资深野菜迷也未必熟识,诸如:楮不揪、枸杞头、柳芽儿、铁扫帚苗……唯有骨灰级野菜老司机,才能采之而烹,悠然品享。
楮不揪,楮树的花实。楮树分为雌树和雄树,雌树结墨绿色圆形果子,果子成熟时外围长出一圈鲜红果肉,细腻,甜润,小孩子们争抢着吃,也常引来蜂蝶舔舐;雄楮树结的果子若小拇指般粗细,呈穗状,像一条条绿油油的毛毛虫。阳春三月,楮树初返青,枝丫间冒出的楮不揪最为鲜嫩。楮不揪果根和叶片摘去,淘洗干净,沥干水分,盆中淋入少许植物油拌匀,蒸时就不会黏连。撒上一层面粉,翻动搅拌,给楮不揪穿上一身白外套。大火烧开水,铺上笼布,拌面楮不揪均匀摊入蒸笼,中火蒸七八分钟。蒸好的楮不揪倒回盆中,撒上精盐,来回颠翻,抖散。蒜臼子捣一点蒜泥,捣蒜泥时加一点陈醋,调入红油,芝麻油,搅拌均匀,铺洒在蒸好的楮不揪上,一条条油绿的“毛毛虫”,一身珠光宝气,嚼起来劲道弹牙,跟吃小鱼儿似的,满口春天气息。
“春天吃枸杞头,云可以清火,如北方人吃苣荬菜一样。” 汪曾祺先生在其作品《故乡的食物》如是写道。枸杞头为“春野三鲜”之一,是枸杞子春暖花开时刚长出的嫩枝叶。清明节前,枸杞子叶是翠绿的,杆子带点紫色,枸杞头油绿水灵,轻轻一掐,汪着水儿。清炒枸杞头乃春天野菜一绝,正如宝钗、探春二人向厨房要“油盐炒枸杞芽儿”。半尺长的嫩芽,用油盐大火一炒,枸杞自然的苦味和微微的凉意融合,碧绿生青,清香爽口,鲜嫩,味淳,略带一丝丝回味悠长的清苦。清芬与鲜嫩,透散着春天的甘美与馨香,纷繁喧嚣的尘世中,仍能窥得一丝春意葱茏的小清新。
春天,不光是田野、荒地有野菜,有些树叶也是极品野菜,比如香椿芽、榆钱树叶子等。但有一种树上的野菜却很高冷,鲜有人知道它能吃且味美。它就是柳芽儿,常被唤作“柳芽菜”。柳芽儿入菜由来已久,《帝京岁时纪胜·三月·时品》载:“嫩柳叶拌豆腐,乃寒食之佳品”。柳芽洗净,入水,加少许食盐,泡二十分钟澡,再开滚下锅焯水,焯去苦涩,过凉水,多泡几遍。嫩豆腐切小方丁,焯水,沥干。添入蒜末、姜末、油辣椒、醋、生抽、香油、盐、花椒粉等调味料,拌匀,吃起来爽滑青嫩,滋味回甘。此外,柳芽凉拌、炒鸡蛋、做汤,皆是难得美味。亦可铁锅焙干,作茶饮。
铁扫帚,望文生义,像铁一样的扫帚,野菜?美味?没错,铁扫帚,与它的名字一样,秋季成熟后可收割做扫帚,坚实耐用,像铁做的一样坚韧。但铁扫帚在春天嫩苗时,却是一道鲜嫩可口的美味,俗称“扫帚”菜,又称作“笤帚”菜。扫帚菜得了春风便疯长,田间地头、马路两旁,房屋周边都活得葳蕤葱茏。扫帚菜嫩苗焯水后凉拌,裹上面蒸,或清炒皆爽滑细腻。清炒是最家常的吃法,拍几粒老蒜子,切几缕姜丝,热油爆香,倒入焯好水的扫帚菜,快速翻炒,中途滑半勺猪油,适量精盐,少许味精,一勺生抽,勾一层薄芡,出锅装盘,仿若“白银盘里一青螺”,莹润油亮,吃上一口,鲜嫩爽滑,满嘴清欢。
野菜迷们喜欢野菜,大抵是醉心野菜的山野气。野,氤着自然气,无拘气,旷远气。一口野菜,一箸春天,吃的是健康,吃的是滋味,吃的是“拂堤杨柳醉春烟”……
谁家野菜饭炊香
钱红丽
每年春天,菜市里各样野菜,总予人燕子新来之感。
有一天早晨,去菜市,摊位上忽然堆了马兰头,乍见那一根根紫茵茵的嫩杆,一颗心为之悸动。捻起一棵,放拇指食指间,轻轻掐断,凑近,深深闻嗅,菊香袅袅。每一年皆类似,如遇故旧。那种殊异的菊香,大约可刺激人体分泌多巴胺,不然,人何以一闻见这淡淡浅浅的药香气,情绪便无端地昂扬起来了呢?
回家,拖过矮凳,背靠暖气片,耐起性子,一棵一棵捯饬,掐老根,择枯杆。马兰头多生于湿地田埂,杂糅诸多枯草,抖一抖,掐一掐,如此这么,可拣择一两小时。做这些琐琐屑屑事,仿佛鸟飞在天上,花开在树上,一颗心自顾自地,仿佛沉于深潭,也如涅槃。
若时间宽裕,不嫌工序复杂,则选择凉拌。洗净,沸水断生,凉开水过一遍,一把一把团进手心,攥紧,挤出汁水,切碎,加入香干丁,佐以醋、盐、芝麻油拌之。香干不要多,三两块足矣,以免喧宾夺主。我一般选马鞍山采石干,嚼之,暄而韧,劲足。两者配搭,于口感上刚柔并济。野菜颇柴,芝麻油要阔绰,洇透,吃起来才润。
若时间仓促,拍几瓣老蒜,素油爆炒,食之,照旧有淡淡菊香。
实则,马兰头还有另一样吃法。焯水晒干,与猪前胛红烧,香气更加丰腴。遗恨这一年年春上,并非烟雨江南的粗犷之地合肥,连连阴雨。乍放晴一日,便又阴云密布了。没有连续三四晴日,焯水后的马兰头是不尽兴晒不干的。红烧干马兰头这一味,一直缺失着。
今早,去菜市,于各摊位间逡巡,准备再换一样野味——未曾想,草头上市了!叶上露水未晞,似乎朝它们轻轻吹一口气,便纷纷颤动起来的粉嫩嫩。仔细查看,未起一粒花苞。
草头可食期短极,大约两周。若气温骤升,不及两周,它们便结起毛茸茸的花苞来,柴得咬不动了。
苜蓿属的草头平凡普适,不比菊科马兰头,初一上手,便香气四溢。草头除了一派绿茵茵,唯余一股菜气,憨憨的,傻傻的菜气。
草头性寒,若爆炒,佐以蒜蓉为佳。素油下锅,大火炝,秒速盛起,在碟子里幽碧发亮。草头擅纠缠,挑一筷子,它们蚂蚱一般彼此缠绕起来,一根连一根,抖也抖不掉,就这样一股脑入嘴,略嚼几下,一股鲜妍氤氲开来。没有哪一款野菜有草头这么鲜口炽烈。马兰头的鲜,堪比鱼肉。我独一人,可吃掉一碟。
半盏白米饭,一碟青草头,同样可以吃出日月晨夕鸟飞虫鸣的恬淡。
草头是江南人的叫法,开黄花。与葡萄一起,是张骞从西域带回的。黄花苜蓿还有一个亲姊妹——紫花苜蓿。后者,普遍栖身于吾乡稻田中。暮秋,撒籽于收割后的稻田。初冬,叶芽萌出。历寒冬,翌年春三月葳蕤蓬勃,尔后花开,唤名:红花草。红花草为猪、牛最爱的零食。然而,当春分前夕,这一片片魔毯一样的红花草,必被犁铧翻入泥土,沤作有机肥。童年的我,每每站在田埂,怅望大人扶犁呵牛,将热烈妍然的红花草翻入黝黑的水田深处,不免暗自惋惜,好比一个人的韶华即逝。
黄花苜蓿不仅长于江南,北方同样遍地。北方人的吃法比我们多样:下面,做汤,拌面粉上笼屉蒸,还可做包子馅、饺子馅……听说陕西关中有一名谚:关中妇女有三爱,丈夫、棉花、苜蓿菜。关中女子的性子里,沉淀着汹涌的泼辣与粗放,秦腔一样劈面砸下——生命中确乎没有哪一样不好意思出口的,活得敞亮。
最近,午餐时间,央视财经频道播一档美食节目——《味道中原》,凡人视角,平常吃食,欲罢不能。
前天有一道木槿花饼。讲的是河南某县一女子自山脚嫁进山里,旺季做农家乐,淡季外出打工。两孩,一个读研,一个读高中。丈夫两年前病故。每到初夏,这女子就摘些白色木槿花,和上小麦面,摊花饼给儿子吃。她是个特别有情趣的人——摘下的花不用自来水清洗,偏要去山中找一泉口漂洗,说是泉水有灵性。
她无比热爱生活,平常在家,也把自己收拾得利落得体,黑色百褶裙配小碎花短袖衫。她说,人在世上走一遭,就是要坚强。给她的最后一个镜头,深刻而孤独:她坐在家门前一株古老黄楝的树荫下,一朵一朵串木槿花。此花,晒干可炖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