假如我有一支画笔
木目
以前听到一个批判性的词——物欲横流。欲望多并非坏事,大概谁都想过假如有一个亿或者更多。大学时,想有一百万,过得省省,这人生总也花不完吧;十年后,一百万也就两套普通住房,自然想要一千万;现今,一二线城市的普通人都有价值一百万的卧室。爵士时代的华尔街太远,随便逛逛上海、香港、北京这类魔幻都市的金融街,就觉得钱真不是个值钱的玩意儿,无从说起了。
励志的人见到高峰充满斗志。也有懒惰的,喜欢高山仰止,啧啧称奇,仅此而已。不仅连斗志都没有,反倒心满意足,毫无作为。孔子五十而知天命,现代人比他聪明,也许能提早十年。起码在我,巨款、才华、女人甚至所谓自由,现在都不太想要,心心念念就想要一只画笔。
小时成绩不算好,但差到无从下笔,唯有美术,笨到连一条线都画不直。美术老师非常蔑视,一见我就没好气儿。我也针锋相对,觉得既然有相机,美术老师大概只能给木匠打下手,或在工地上画安全须知,不值一提。
这种误会如此之深,一直到高中结束。高三暑假无事,翻翻父亲的书,从佛洛依德了解到精神病例梵高,继而被梵高的传记和画作深深吸引。梵高涂抹蓝天白云下的柏树,像苍绿色的火焰,没有向日葵与麦田金黄色的炫目,却深沉地动人心魄。多年以后,我曾在田野上看到几排柏树被干燥强劲的夏风吹拂,目光所及之处,日曜的眩晕感让整个世界都被熊熊大风点燃。原来梵高并没有夸张,只是他感受到了。
一个人可以把自己整个灵魂涂抹在画布上,怪不得佛洛依德说他“没有一张画是不好的”。梵高油彩表达的灵魂与世界之侧面,文字和音乐无法替代。往后,又看了很多美术家的故事和画作,伦勃朗、莫奈、马奈、毕加索、马蒂斯以至于希腊罗马的壁画和雕刻,全盘接受,美不胜收。如同第一次看到凡尔纳的科幻小说,打开了另一扇世界之门。
艺术家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私的人,用毕生技艺甚至是灵魂的全部,给毫无技艺的人以美的顿悟。有甚者还有神笔马良,用画笔劫富济贫。
对于不知画笔该如何拿的人,不必梵高莫奈,但凡能画成形状,也都是“没有一张画是不好的”。我心理上彻底给美术“平反”,变成了最谦卑的美术“爱好者”。每次去徽州,都喜欢赶紧去村子的桥头看看,肯定会有写生的青年学生。小伙子小姑娘都好看极了,不经意地一笔一勾,淙淙溪涧,春燕盈盈,白墙灰瓦,雕栏飞檐,真是匪夷所思。他们作画时,眸子之清澈,大概就是所谓“入神”吧。就可恨拿不住一只画笔,将他们作画的场景画下来。匆匆拍了几张照,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。相机和手机是太标准的工业化,不似绘画和雕塑的绝对主观性。梵高可以把柏树画成火焰,蒙克把恐慌具象成扭曲的人影,如果愿意,还可以像毕加索那样把情绪变成立体拼图。
年龄渐长,愈能知道中国山水画、文人画和造像雕塑的好,依然是主观性极强的作品。倪瓒的枯山水,画家主观的空寂,让看画人的主观遨游无碍。留白,中国人给世界艺术史留下的绝妙智慧。造像艺术更不简单,胖的瘦的,威严的温良的,线条勾成的一颦一笑都有塑造者的力量与温度。中国化的佛菩萨造像,哪是在构佛菩萨,全是大慈大悲的人心。今年,跟着一档窦文涛的节目去了黄河边上的炳灵寺,群峰绝壁就是天然的晕染,方知中国苍黄的山水也非黄公望之辈的夸张,是人对自然的感受。
天人合一。怎么与天沟通,科学起码是不够的,音乐、绘画、雕塑、舞蹈、诗歌、对望,禅定,艺术的行为和对艺术的思考,本身就是美的。绘画和雕塑比音乐和诗歌更沉着,是音乐的禅定。
如何能拥有一只画笔呢?我依然毫无信心,只是奢望。幸运的是,中国人但凡拿笔其实总能作一点画的,因为有中国字的书法。练过几个月,还没入门,我就把宣纸束之高阁了。不是怕麻烦,而是感受过后,又犯了老毛病,高山仰止矣。
可总还有好处,起码知道它的妙趣。裁一张纸,用心想着弘一的苦相,挥笔清瘦地画出“悲欣交集”。呷一口苦酒端倪笔痕,每一笔都这么难看,可每一笔真的有诗情和音乐呵。
假如我有一个院子
荠菜小包子
年龄渐长,就连做梦也开始通货膨胀了。
十年前,大家做梦还无非是“彩票中了五百万”。过了几年,五百万的段子就变成:中了五百万你想干啥?我想买房,先付个首付。那剩下的呢?剩下的,贷款慢慢还。
所谓“财务自由”的门槛不断提高,在一线城市,自由的门槛膨胀了十倍,变成了“半个小目标”。互联网让世界变小了,做梦的能力变大了,梦里五百万远远不够花了。也不知是幸,还是不幸?
但可能我是个务实的处女座,就连做梦也喜欢实物。在我的梦想中,我想有个院子。
一个大大的院子,最好在南方。如果不能在南方,此地也行吧。
我去过大约一百个中国的城市,最喜欢的城市之一就是大理。大理三千户,户户养花。所有人的院子里都是流水叮咚、花枝蔓延。杨丽萍的月亮宫曾让网友们啧啧称赞,但在大理,哪怕是普通人,同样可以拥有美貌的院子,那里的水土和气候太适合养花,只要撒下种子,植物会自然生长。
从前我认识一个摄影师,他在大城市漂泊,六年前到了大理,就此住了下来。他在大理租了一个小院,和房东一起吃饭,一个月租金不过一千余元。那个院子出了门,就是大理的花海,无边无际。他帮人拍照,每个月开工半个月,挣够了心目中的数字,就休息。我找他拍过两次照片,对他的状态羡慕不已。
大理其实是有社区的,来自全国各地的中产父母带着孩子移居大理。开始在古城,古城的租金涨了,他们搬到了苍山。这种乌托邦的社区大概只会产生在真正风景优美之地,毕竟,能抵得过现实的,只有苍山洱海,风花雪月了吧。
前两年,我一度动过换个“带院子的房子”之心,差不多翻遍了本地二手房里所有带院子的房源,但总是不如人意。毕竟,世事难两全,能兼顾孩子读书、大人上班、房屋质量、区域,还有大院子,且价格能接受的房子,该上哪儿找呢?
大概,只有等孩子读完初中,才能再作此想了。
有段时间,我很迷恋在淘宝上看人家如何装修院子。一个院子,就是一个微缩的园林。要看了才知道,挖一个水塘,在塘底也是要做防水的。哪里该安置一块假山石,鹅卵石小路需要买多少石子,哪里该养一棵葡萄,哪里该安置什么花,是非常考验功底的。我曾经看人有极大的院子,院子里种满了黄瓜、丝瓜、白菜,一垅一垅,整整齐齐。种菜固然实惠,但在我看来,实在可惜了。
我理想中的院子,要大一些。我要种两棵果树,一棵苹果,一棵柿子。院子的边缘我要种紫藤、蔷薇、三角梅。我还要搭一个小小的凉棚,种葡萄和丝瓜。凉棚下放一张茶桌,春天或者秋天可以闲坐。我还要挖一个小小的水池,养两尾鱼,菖蒲和碗莲。剩下的地方我要种上茶花、月季、杜鹃、海棠、米兰、梅花和桂花。一年四季,有花有果,有香有色。
只可惜,如今这个院子,还在梦里。
我在微博上写了写自己的梦想。一位陌生的网友好心给我写了个评论:“亲身体验,院子如果小于300平,采光非常差,还不能种树。养花最好还是在楼顶。”
我说,谢谢!拔草了。
假如我有读心术
大虫
看各种科幻、奇幻、玄幻的小说和电影,里面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奇才异能人士,有的能让时间停止,有的能够快逾闪电,有的力大无穷,有的金刚不坏。这时候,我就会左右为难:如果让我选,我该选哪种特异能力呢?
挑三拣四、挑肥拣瘦之后,我决定,要读心术,就是能看穿别人现在是怎么想的,不只如此,还要能读到别人大脑中储存的所有信息。还有,最好是能超距离读取,不需要面对面这么麻烦。
假如我拥有了这样一种读心术,那么我将成为这个世界的神,因为世界在我的面前,将会变成透明的。就像《三体》中描写的从四维空间作用三维世界,或者在我们的三维空间看二维世界。一个存在于平面上的二维世界,对于我们来说是完全敞开的。想象一下,二维平面世界内的铅笔素描人,在他们自己看来,内脏都是包裹在胸腹腔内的,但是我们却可以拈起一只橡皮轻轻地擦掉这些内脏,甚至不用碰到他们的腔壁。
假如我能读到别人的想法和所有储存信息,那就相当于我变成了一个全知的人。我俩坐在一起聊天,你想聊的话题我都知道,你想聊的经历我都熟悉,我可以轻易地跟你聊得很投机,让你视我为知己,如果我愿意的话。跟刘慈欣聊科幻文学的源流,跟潘建伟聊量子纠缠的神奇,跟农村人聊今年的庄稼,跟城里人聊现在的房价。当然,你知道的我都知道,但我知道的你不一定知道,所以我还可以轻易地引导你、操纵你,从你的知己变成你的导师。我可以告诉你,我从你的表情猜到你今天跟女朋友吵架了,但是只要你明天带着一款最新的限量款“驴”包去向她道歉,她就会原谅你,虽然我知道你不愿意花这个钱,但你应该花,因为一旦她确信你的感情,就会告诉你她是刚离婚的“了不起的盖茨”的前妻,已经获赠百亿美刀,希望与你分享。
我不需要破译密码,也不需要当个黑客,因为所有的账号、密码我都可以随时读取,然后直接应用。钱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,因为我能读懂每个关键位置决策者的想法,总是能先人一步,投资永远正确。偶尔,我会有计划地伪装一些失败,比如我的上次炒股赔钱。
我恐怕不会再去读书了。小说是虚构的历史,历史是真实的小说,我只要搬个小板凳坐在街边,面前来来往往的就都是真实的小说和活的历史。最好的读取对象是老头或老太太,他们活过了漫长的大半生,之前都经过了哪些重要的瞬间?他们比脸上皱纹还深的脑沟处埋藏着哪些难忘的记忆?每个人都是一部电视连续剧啊。我乐此不疲的是,把很多部电视剧串起来,变成一部人物更多、场景更庞大的连续剧。当然,睡在床上我也可以完成这些事,搬小板凳只是维持一种仪式感,也让床有休息的机会。
那些因为种种原因被遗失、掩盖或扭曲的历史,我将一一披露和指正,当然,用的是匿名投稿。历史一旦廓清,光荣归于英雄,耻辱钉牢无赖,该多么大快人心啊。
好玩的事还会有很多,但最关键的是,我一定要掩藏好这种能力,否则就不好玩了。也许有一天我会忍不住想炫耀一下,但最多也只会把它当作一种“假如”的能力来写。其实这时候我已读到你的想法,你根本就不相信。
假如我有一片湖一座山
米肖
最近,手机里反复收到苏州方向发来的短信,提醒预定东山白玉枇杷。
去年买了几斤东山白玉,是真甜,简直齁了。想着常常分吃同事的美食,应带几颗给她才好。同事吃完顺便问下价格,我老实报出。她顺口一句:这么贵,你也舍得买?
我一阵尬笑,万分羞愧,甚觉自己确乎不应该这么奢靡。
今年,面对一条条催定短信,五味杂陈。一日,微信上我向同事承诺,今年不打算再吃东山枇杷了,这点工资实在不配享受贵东西。同事甩过来无数“哈哈哈”。还劝,花钱难买高兴嘛。
每年秋来,我都会为吃几回价格高昂的螃蟹而极度谴责着自己。饕餮美食,原本愉悦之事,哪曾想,对我如此折磨,不如不吃来得安心。
可是,此生,我实在喜爱枇杷、螃蟹。到底意难平。
拉拉杂杂说这些,不过是想表达,假如我有一个梦想。
假如我有十亿,不不,太多的天文数字,我这条小命承受不起。啪斯!假如我有一片湖一座山,那又怎样?
假如有一座山,首先我一定要移栽二十株东山白玉枇杷树,尽心尽力以有机肥饲养它们,不打浓药,起早贪黑,徒手捉虫。三冬四春过后,年年初夏,白玉枇杷想必可以整篮装,吃不掉,用冰糖腌制起来,可一直吃到来年初夏新一茬枇杷上市,何须羞愧哉?
我还要在这座山的北面种竹,腊月可挖冬笋,春来苍翠迎人。山南种松,深秋,可闻涛声……山林间,放养芦花鸡一群。一年鸡蛋不用愁。若吃不掉,开个微店,用枯黄的松针裹了,卖给远方有缘人。
山泉日夜潺潺,山下自有一片湖。那一定是,上有莲菱,下有雪花藕,再圈一块水域养蟹,喂食它们青草、鱼虾。但凡不贪多,螃蟹不会生病,也避免了喂食抗生素之类的药物。四五十只足矣,螃蟹性寒,不可多食,秋风飒飒里吃掉一批,留一批慢慢养着。寒冬腊月天,若朋友披雪前来,且手里拎了书的,我一定清蒸几只螃蟹回馈之。
有湖,不能不养鹅鸭,也不要多,五六只正好。我喜欢听鹅叫,一叠声地“该!该!该!”,酷似禅语,是鹅为人类开悟呢。养鸭是为了酷夏有咸鸭蛋可食,切开吱吱冒油,一道早餐佐粥小菜。
山脚下,少不了开辟一块菜园,四周插满木桩,植月季、蔷薇、木槿、蜀葵、紫茉莉、蜡梅……四时花色撩人;秋后,扁豆花开遍篱笆,我坐在秋风里目送归雁远去。末了,从菜园掐一把小青菜秧子,湖边洗净,下一碗细面。吃饱了,徘徊山脚下,看星星次第绽放。山中的夜是黑的,亘古未有的黑,但心间一定是亮的。
这样的日子,充满村气,原始气,自是安逸。人与自然一起,与野草闲花一起,一颗心,笃定的,随便坐在森林里一棵老树下,人都会盹过去,不问过去将来,唯有当下,是真的享受着生命了。
这样的梦想何等奢侈啊。
前段时间,我妈过来小居,带几斤豌豆、蚕豆,说是乡下小姑姑带过来的。剥来吃了,颇为失望:为什么乡下露天种的蚕豆也没有小时候的那个味了呢。我妈道:现在都是化肥种出来的,哪有老早味道呢。话毕,我们各自沉浸到自己的事情里去。
童年之味,于心上过了千遍万遍,不能说忘就忘。豆香杂糅了软糯,一粒一粒,被白棉线串起,饭锅里蒸熟,套在脖子上,拽一粒放嘴里,抿一抿,“噗”一声吐皮。大约黄昏了,西天金光闪耀,小小个子的我们在人间吃着蚕豆,永生永世。
《半生缘》里,曼桢与世钧久别重逢,已是表妹石翠芝丈夫的世钧轻轻拉过曼桢的手,曼桢针刺一般将手抽回:我们回不去了……就这一段,让人无限惨伤。
我也是回不去了。想想自己曾经拥有过一片湖一座山,便已足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