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本期策划】以师之名
来源:安徽商报 责任编辑:张雪子 分享到 2021-09-12 10:36:4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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名叫常老师的老头

◎相山酒徒

我的第一位校长,多年前已经去世。他叫常老师,是我的老师,也是我母亲的老师。他是校长,也是一位农民。

常老师清瘦,黑长脸,微微秃顶,感觉很高大。一颦一笑,抬头纹总是几层。他喜欢穿一身蓝粗布的中山装,中山装上方口袋里总别着一只钢笔。到了冬天,里层拢着棉袄和线衣,带着皮耳朵帽,每天清早从十里外的镇子骑车上班。

他把自己当成知识分子。二年级教我们语文,闲暇时总是说起往事,他曾被批为“臭老九”,每次示众,他总是高昂着头,以示风骨。他说,好人总是昂着头,坏人再恶也会不由得压低帽檐,低着头。

那会儿我年龄太小,只记得零碎的讲课片段。后来总琢磨,为什么如此威严的校长会有这种遭遇,而他真的不怕吗?

母亲也在小学里代课,因为他们是师徒,常老师待我就是孙辈了。作为“教师子弟”,我有去教师办公室玩的特权。常老师每每见到我,立刻收起课堂上钟馗般的黑脸,喜笑颜开,露着一嘴碎牙,把我抱在腿上。他称赞我头大嘴大耳朵大,是个上大学的苗子,动辄拿帝王将相激励。我自然把他当个爷爷,不见外,甚至胆敢研究他的香烟。

我喜欢那个办公室。学校就三个年级,从来没超过6个老师。办公桌满满堆着作业本,还有一张乒乓球台。放学了,老师的工作才刚开始,批完作业还能打两局。最有趣的是油墨印刷板。除了全市统一期末考,乡村小学是没有试卷的。老师们只能自己出题,蜡板手刻,然后用油墨滚筒一张张印出来。我光着膀子帮母亲印过不少试卷,一身乌黑。常老师说,这样好,全身有墨水,所谓耳濡目染大概如此。

常老师家离得远,午饭总在办公室解决。男人会做什么饭?煤球炉上坐着一只小铝锅,白面、青菜,卧一只荷包蛋。记得有次母亲外出,把我托付给这老头。常老师依然是下面条,给我打了荷包蛋,香油加倍。晴暖的冬日,爷俩儿坐在学校院子里,围着小炉子狼吞虎咽,味道香浓。老头边吃边唠叨,又多加了蛋在锅里煮,说未来到城市里上学,吃的就能比这好。这是我对荷包蛋最初的记忆,是温暖的意象。

冬去春来,小学校的老师会有集体春游的福利。有一年,大家带着家属孩子一起去徐州。临回来在车站,大人们席地打牌,常老师家的小女儿带我去买冰棍。也许是玩过了头,久久没能回去。一群大人发现孩子“丢了”。据母亲回忆,那年我才四五岁,父亲急得直掉眼泪,魂飞魄散,断定是被坏人拐走了。常老师镇定自若,断定我们会自己回来。果然,我们回来后他哈哈大笑,说这俩孩子胆子大。没过几年,我去城里上学,真的离家出走,两天一夜,就是去了徐州。常老师听说后十分兴奋,觉得“能跑的”小孩有意思,关键是能自己跑回来。还回味起当年徐州车站“丢孩子”的趣事来。

我不记得常老师对我的成绩有过什么评价。也许在那个要求极低的时代,未来不是房子、汽车、孩子、墓地,只是一条几千年来自然顺延的漫漫生活之路。能上好学、找一份好工作,脱离土地就好。如果不成,就在旧传统里觅食,背朝黄土面朝天,仅此而已。

转学后,那所母校没几年就废弃了,孩子们都去了中心校。常老师去了哪里,我也没有关心。说实话,此后的校园生活令我十分厌恶,并非老师不好,而是因为竞争变得教条,因为生存压力失去了自在和自由。曾对母亲抱怨,我最讨厌学校,上大学可不要学师范,也永远不会像她一样当老师。母亲默然不语。

成家那年,母亲突然向我提了一句:你还记得常老师吗?他可老很喽,去年就说一定来看看你,就是坐上轮椅,走不动了,你看这日子多快……语落的刹那,20多年前吃荷包蛋的冬日彷佛回来了,还有一位穿着破旧中山装、牙齿稀碎的老头。那一刻眼泪竟然有些涌动,因厌恶教条而对教师职业产生的偏见烟消云散。

直到常老师去世,我们终究没能再见面。于是,他永远定格在那个冬日。

采煤沉陷,乡村被吞没,母校成了水下的古物。现在,这里在地图上成了湖泊,成为家乡著名的城市水景。每年秋天回家,我都会带孩子去散步,指着湖中的一颗被保护起来的古树说:看,那就是爸爸的童年。而说起童年往事,我已无法分辨哪些是真实的历史,哪些仅仅只是对往日的幻象。

就像我记忆中的“常老师”,很不可靠,他究竟是不是我所述说的这个人?

抑或是,在这个常老师根本无法想象的年代,我怀念一个叫“师父”的名词:他是一位可爱的长者,不仅教导识文断字,还可以一起吃饭、看报纸、旅行,待我如子。但是,他有威严,有一颗引以为傲的、不可辱没的“高昂的头颅”,那股农民相貌下倔强的君子之气。他也一定希望,学生如己。

老师们

◎钱红丽

小学三年级之前,一直处于流浪状态的我,在辗转过几所小学之后,迎来四年级,终于在谋道小学安定下来。

这些年的梦境里,我偶尔还能遇见数学老师丁春秀。她依旧当年模样,皮肤白皙,单眼皮,短发齐耳,右鬓别两只黑发夹。梦境中的她,一副夏季装扮,黑裤子,配米白府绸衬衫。

丁老师一口怀宁腔,杂糅许多“儿”化音。她在每一句话的末尾,总爱拖一条悠长的尾韵,非常动人。吾乡方言侉里侉气,小学里大多本地代课教师,唯有来自怀宁的丁老师鹤立鸡群——年幼的我非常崇拜她。丁老师爱人在镇上中学教书,每个周日都回到谋道小学与她团聚。

丁老师时不时主动在周日为我们开小灶上数学课。并非所有同学都愿意来,有的同学要留在家里干农活,有的同学家到学校之间实在遥远。来补课的,大约半数以上。

谋道小学周边分布着许多菜地,老师们一人分得一块。丁老师四个闺女一个儿子,她家分得的菜地最多。

周日,我们早早来到学校,主动帮她干点农活。男生扛来铁锹、锄头,帮她翻翻地,锄锄杂草。人多,干事快,一会儿工夫,所有的地,都被规整得条条顺顺了。女生也不闲着,做些煤球之类的细活。挖些黄土掺进煤中,加水,搅拌均匀,持一只破锅铲,一丝不苟地一铲一铲挖着。鸡蛋般大小的煤球,整齐地晒在操场边沿,黄昏,便干了。做一次煤球,可以够她家烧一个月的。

所有的琐事做完,差不多九点钟的样子,丁老师再为我们上课。

三十余年前,古风犹存,无论大人,抑或小孩,都那么温良纯洁有情有义。丁老师乐意无偿多传授些知识与我们。我们无以回报,唯有凭一双手,帮她打理菜园,或者做点力所能及的家务。夏日黄昏,放学后,太阳高悬西天,暑热未消,我们女生总爱延宕在丁老师家不肯回家,在她的客厅里拍拍球,或者帮她剥些毛豆,再或者,将她全家的衣物自树荫下收回,一件件叠叠好……待日薄西山,才离开。

一次,我在丁老师客厅忘情拍球,许是用力过猛,皮球蹦至餐桌,直接将一玻璃瓶菜籽油打翻,淌得满天满地,吓得回家告诉大人。当我妈拎一瓶油前来赔偿,丁老师无论如何也不肯收下。那瓶油,又被我妈拎回家了。

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的乡下,大人一贯活得苦累、粗粝,对于孩子们,非打即骂,仿佛不曾有过丝毫怜惜之心,久而久之,我们小孩子的感情也慢慢粗陋起来,甚至麻木了,而丁老师曾默默给予过我们的赞美鼓励,恰似春风逶迤,潜移默化地,又将我们的情感吹得苏醒过来,逐渐变得敏感纤细。这才是我们放学不肯回家而深深依恋她的根源吧。毕竟,这个世上,尚有举止温柔的,有教养的,书生气的,并且一直肯定我们的人。

倘若说久远时代里乡下孩子的童年基调,一贯是褐灰暗哑之风,那么,丁老师的存在,则是童年底子上唯一的亮色,遍布橘黄微光,唯此,暖意融融。

到了初一年级,教我们语文的是王邦泰老师。

王邦泰老师个头不太高,笑起来,满口白牙。到了冬天,喜欢披一件黄大衣。他曾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,是退伍回乡后,当上的老师。

王老师于课余,曾对我们讲过那场血腥残酷的战争,具体细节,早已模糊,但,他在蚊虫肆虐的云南边陲猫耳洞裹着军大衣坚持读书这件事,我一直不曾忘记。

当王老师第一次当众念我的作文,并予以善意褒奖,十三岁的我终生难忘……老师持续恰当的鼓励,对于一个懵懂少年,简直是一盏盏明灯,烛照的余光,或可持续一生。当我吃上写作这口饭,默默坚持二十余年,王邦泰老师何以不是那个持微火的人?

王老师可能认为家长给我取的名字实在伧俗,一次,他善意地建议我将名字前后对调一下,将“钱红丽”改成“钱丽红”,茫然无知的我不置可否。有文化的他,将女儿取名为“王珏”。

王珏是我同学,她束两条短而粗的麻花辫,讲话轻言漫语,与我一样的性格内向……中学毕业,我俩互赠了笔记本,互写过毕业留言。不知现在的她,可好?

丁春秀老师,王邦泰老师,怕已年愈八旬了。二位曾给予过我的影响,当真是一生的。他们确乎当得起“塑造灵魂”的师者。

全民皆师时代的以己为师

◎大虫

子曰:三人行,必有我师。真正把这一点落实到日常行为中的,还是现代中国人。尤其在文化行业内,即使你混不上个老总、主任,当个不拿教师资格证的老师总是绰绰有余的。

“虫老师来上夜班了?”“是啊,张老师应该下班了吧,怎么这个点还过来?”“隔壁的王老师通知我,我的论文《短视频时代如何提升传播力初探》拿到了‘扑你侧’优异公众服务奖,晚上要请我吃饭表示庆祝。我过来找他。”“祝张老师和王老师度过一个秋风春风共同沉醉的夜晚。”“谢谢虫老师,也祝虫老师夜班愉快。”在一座文化部门的大楼内,这样的对话属于日常操作。这是一个全民皆师的时代。

有人担心老师称谓的泛化会影响师道尊严,我倒觉得这恰恰是现代文明的表现。即使真正的老师,也只是一种职业而已,没有必要神化它。“天地君亲师”这样的特殊化,一方面会让被神化者拥有特权,另一方面也会给其增加额外的道德负担。其实,任何一种工作都只是一种职业,任何一种身份只是一种描述。尊师没错,但是学生难道就不需要被尊重吗?重道没错,但“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”,当老师和学生的道不同时,重哪个道的唯一判断标准应该是正确与否,而不是谁主张的。另一方面,也不能认为老师就该为学生奉献、父母就该为孩子牺牲,只要尽职履责完成本分工作,谁也没有道德绑架的权利。

除了特定职业和身份带来的特定权利义务,本质上,大家都是平等的“人”。一群人在一起,每个他人都有值得本人学习的长处。这样说来,大家互称老师实在合情合理,文化部门只不过是得风气之先。

我们日常所说的老师都是外指的,其实,每个人一生中最亲近最优秀的老师还是自己,尤其是在如今的终身学习时代。我们每天都在默默地进行自我教育,读书、思考、经历、感悟,都在让我们不断地自我成长。外部的信息如山如海,我们会根据自己的需要从中抽丝剥茧出来一部分,用以塑造自我。

在自我教育的过程中,最重要的是反思。现在的孩子,从上小学一年级起,老师就会叮嘱他们准备一个错题本用来收集错题。收集的错题还要经常复习,这样才能避免下次犯同类型错误。我想,成年人应该也有这样的一本错题本,把生活中做错的事收集起来,分析错误原因,列出正确解题思路和答案,这样才能更好地帮助自己成长。

可惜,成年有时候就意味着定型,意味着更加难以改变。我见过这样的成年人:连承认错误对他们都是最大的困难。如果犯了一个错误,他们的行动一般分几步。第一步,首先能不承认就尽量不承认这是一个错误。第二步,如果无法否认这是一个错误,那么就找客观原因,把错误的原因尽量归结于外部条件,这样自己的责任就最小。第三步,如果前面两步均未奏效,那么就尽量不谈也阻止别人谈起这件事,希望所有人都能忘了这件事,似乎不谈就能等于忘记,忘记就能等于从未发生。最后,如果前面三步均未奏效,那么就只能承认自己错了,这时候,一定要否认自己前面三步的行为,把自己描述为一个早就认识到错误、早就承认错误、早就深刻反思了的人。

原来,当自己的老师也是最难的。

鲁迅先生说:真正的勇士,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,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。真正的勇士毕竟稀缺,至少我是万万不敢自诩的,最多只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打声招呼:虫老师,你好,虫老师,拜托了。

寻找老师

◎荠菜小包子

我偏科严重,性格跳脱,求学过程里,喜欢我的老师不多。

老师喜欢的学生,大抵是服从管教,成绩优异。而我两样都不沾。所有课业,但求敷衍了事。喜欢的课尚且听听,不喜欢的课,一律用来看小说。有段时间,我还和“坏孩子”玩,那个时代,“坏”倒也坏得有限。无非是放学早了不回家,几个人坐公交车跑到花冲公园或者逍遥津去玩。真好玩的很,花冲公园门口从前有卖小狗小猫旧书的,公园里还有几个极大的秋千。某次我荡太高了,自高处摔下来摔个鼻青脸肿……读书生涯里,我印象最深的事,莫过于这些玩乐的经历。还有就是租书,放了学骑自行车去安纺,居民区对面的一排房子里分布着许多家租书店。一本书一天租金一两毛钱,我一天能看三四本。书尽是些不入流的,武侠言情,还有其他小说。当时家长眼中看来,这些杂书是洪水猛兽,不过时光就是滤镜,当年的金庸琼瑶如今也变经典文学了。

依稀也记得,高中语文老师当年还是钟爱我的,她是个头发短短的女孩子,喜欢表扬我的作文。但我不往心里去,我的心里,自有另一个世界。

我读书时比同学们小两岁,没有什么知心朋友,在学校里心不在焉,人神分离。严格说来,我的课业没太大问题,在考大学之类的事上没有太犯过难,但我始终是个“奇怪”的人,被称之为“有个性”。这个词,蕴含着某种贬义,它意味着某个人不能很好地适应社会规则,也注定会在许多事上碰壁。

在进入社会之后,这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了。

就像我读书时一样,一切并没有很糟,但总归不太对。用今天的话来解释,找不到自我,无法自洽。总是愤怒,找不到人生的意义。

大概是命运的眷顾,在某些关头,我的老师们出现了。

在刚工作之后,我一如对待学业那样对待我的工作。总之是可以应付,但没有多好,平平常常。这样过了几年之后,我的前辈A老师很严厉地批评了我。他是喜欢足球的,以踢职业联赛的球员来给我打比方,职业球员哪怕转会前夕依旧会踢好每一场球。尽自己的努力做好自己的事,是为了无愧于心、无愧于自己的职业。而在职业之外,也要拥有自己的爱好兴趣,且将它保持下去。

我听进去了一些,“无愧于心”其实是个很高的标准和要求。我想自己未必事事能做到,但总归是以此为准绳来要求自己。

我从小略有些聪明劲头,这个“聪明劲”其实让不少人给了我额外的宽容,而我年轻的时候却根本没意识到。 前辈B老师因此说过我。我喜欢《红楼梦》,他告诉我,人情练达即学问,世事洞明即文章。这句话并不俗,人情练达并不只是功利性的,在人与人的相处中,让对方感到舒适、如沐春风,其实并不容易,需要极高的修养。

C老师则告诫我不要那么自私的精英主义。托着过去20年社会发展的福,80后但凡是愿意努力的,如今多半都在社会扎下了根,安家立业。前些年,我因此颇有些自鸣得意。C老师是个非常宽厚的人,他生长在儒乡,做事诚恳,一些毫无回报的事,在我眼中看来不免有些“傻”;但这些年来,我慢慢体味,世界终归是需要这种人的,知其不可为而为之,始终心存谦卑而悲悯的去看待世界。自己原本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,更应该看清自己,不要看轻任何人。

D老师曾经在我非常焦虑的时候告诉了我许多职场守则。他是一位非常成功的职场人,尽管他传授给我的经验,许多我并没有用上,却让我能客观地去理解许多事,即使在失意中,也能坦然面对。

E老师是一位睿智的女性。我很高兴能得以和一位前辈交谈并分享人生,聪明而年长的女性是无价的,因为只有女性才能理解女性世界那些幽微曲折的小事与情感,而从她们的生活中披沙沥金,沉淀下来的人生智慧更是无价。世界是飞速变化的,但它的底层逻辑大约在短时间内不会变。而在这个时代里,女性面对的课题是前所未有的,家庭与孩子,家庭与职业,职业与自我……这些问题即使在学术与书本世界里也难以找到答案。答案在哪里?大概就在这种追索里。

三人行必有吾师。出了校园之后,能遇到的老师弥足珍贵。可以说,我的这些老师们塑造了今天的我。何其有幸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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