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市水果故事
◎荠菜小包子
去年有段时间,下了班我喜欢去家门口菜市逛逛。菜市口有家花店,有段时间,他家在门口摆了两棵果树。一棵是苹果树,另一棵是梨树。每棵树都不多不少,结了三个果子。我每天路过,终于有一天忍不住问老板,这个树我买回去,明年还会结果吗?老板看了看我,很坦白地告诉我,不会的,这个果子是嫁接的。
这两棵小果树直到果子都落了,还没卖出去。我怀疑是因为老板太实诚。如果当初他告诉我,明年会结更多的果子,说不定我就欢天喜地的买回家,供起来了。
城市小孩对于果树的认知,总是天真又愚蠢。为了让孩子直观地认识葡萄,我特意带他去了一趟大圩。每条羊肠小道上都挤满了从市区开来的车,因为堵车而倍感暴躁的家长们带着他们天真无邪的孩子们,在高温天气挤进一个个晒得发烫的大棚,以比水果店更高的价格,亲手剪下一串串葡萄。这趟豪举来回耗费了我四小时,堪比一场行为艺术。孩子只对用剪刀咔嚓一声剪下葡萄这个过程感兴趣,但是他并不想知道,该如何尽快消耗掉他的劳动成果。这批葡萄在冰箱里呆了近十天终于被我吃完了。我暗自发誓再也不举办这样的家庭活动,这年头,想让孩子知道,“水果是从树上长出来的”这个常识,居然要如此大费周章。
但实事求是地说,我得到这个知识的时候,也不年轻了。我有个朋友是池州人,住在平天湖边上。我有一年去她家里玩,惊诧地发现,她家竟然还有许多果树。李子又大又甜,我一口气吃了半袋。她说,她爸爸还试图种过苹果树,但不知道是品种不好还是嫁接不好,还是肥料不好,结出的果实总是特别酸。我后来理想人生的蓝本,总是以她家为例,住在一座湖边,拥有一片竹林和一片果树。梭罗如果住在平天湖畔而不是瓦尔登湖,想必也能写出一部《平天湖赋》来。毕竟在我看来,有鱼有虾有鸡有笋有水果的日子过于完美,我很有可能在此一居误终身,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田园派,从此对城市人生彻底失去了斗志。
在吃水果这件事上,城市生活是挺不幸的,我觉得每个不知道水果成熟季节的城市人,都无须对此负有任何责任。毕竟,在城市里,从来都没有什么应季水果一说。前些日子我收到一箱来自四川某个小产区的有机猕猴桃,每个猕猴桃都如鸡蛋大小,比鸡蛋还硬,掷地有声。当时我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,但我还是按照教科书式的做法,将它们和苹果、香蕉同放,试图诱导它们在离开枝头之后,依旧能感知到成熟的召唤。我太天真了。半个月过去,我的苹果散发出某种甜美到近乎腐烂的气息,猕猴桃依旧那么掷地有声,只是略微皱巴了一些。又过了三天,我深信,我不能再搭上一个苹果了。我愤怒地把这盒猕猴桃重新封起来丢进了垃圾箱。太无良了,为了运输需要,果实在成熟之前很久就被打包成了商品。我们日常所吃的,都是一场在路途中成熟、甚至永不会成熟的骗局。
前些日子我偶然看到一个果农的访谈。他吐槽说,现在的人都不会吃水果了。所有畅销水果只有一个特点:甜。现代人已经不需要欣赏水果复杂的风味,只知道甜度加大再加大。甜的水果才是好水果。不甜的水果根本卖不出去。我想了一下,这几年走红的水果们的确甜度惊人,但如果因此就说人们不懂欣赏,那或许也有失偏颇。毕竟除了水果“浓郁的风味”之外,我们最常品尝到的是淡而无味,是味同嚼蜡,是酸、涩、甚至苦。相比之下,甜就非常好鉴别了。甜的水果,的确就是好水果,足以掩盖其他不足。
据说秋天是水果丰收的季节。为什么用据说,是因为今秋我还不曾见过一棵真正的果树。国庆节期间,我独自开车从马鞍山过江到和县,路边是大片金黄的稻田,我很少能看到丰收的景致,我开车在路边停住了,我就呆在那儿看。路上有些鸟儿,应该是在稻田里吃饱了,身躯圆滚滚的,停在路上不动。后来我发现,鸟儿的食物还不止这些。在秋天,许多灌木丛都慷慨地贡献出来一簇簇的红果,草丛里还能捡到橡子。秋天真的很好,即使是我这种迟钝的人,都能依稀感知出天地间的那种丰沛。季节是不会骗人的,作物总在生长,果树总会开花,会结果。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,果子自由自在地生长,在枝头一直长到成熟。我不知道它在哪儿,但是,我早晚会找到它。
吃果果的诱惑
◎大虫
一旦进入10月,不管白天多么热,早晚总有些凉意,偶尔抬头看天,那道蔚蓝色的幕布不知道什么时候向后退了一大截,这就是秋意吧。
秋天总是和果实联系在一起。不过,现在的农业生产有控温控湿,保存有冷库,流通有快速物流和冷链运输,已经无所谓春华秋实。每一季都可以是四季,四季都可以成为某季。即使是四季分明的温带地区,也只有室外的温度成为季节感的唯一来源。
所以,如果你乍问我爱吃秋天的什么水果,我还真得想半天。到底哪些水果是在哪个季节自然上市的?
常吃的品种中,草莓菠萝芒果是在春季,桃子西瓜梨子是在夏季,苹果枣子柿子是在秋季,甘蔗是在冬季。当然,很多水果品种繁多,尤其是在增加了人工培育的品种后,即使是在自然生长的条件下,也可以横跨两季三季甚至四季。
对于我来说,秋季的首选水果就是柿子,我特别喜欢它的甜蜜。但是柿子有几个缺点:第一,它没有被市场看中,不是主流水果,你很难便捷地获得,不像苹果梨子香蕉之类,你出门遛个弯,门口的超市、路边的三轮车,随手都能买到,我吃杮子的主要来源就是老家的一棵杮树;第二,难以保存,摘回来的杮子,你想吃的时候它一般都还没熟(树上挂的熟柿子早已经被鸟吃残了),你只好耐心等待,过个几天等你再想起这事时去一翻,却发现熟了好几个,经常还有熟过头烂掉的;第三,你不敢大快朵颐,很多水果你可以吃饱,减肥的常用一招就是拿水果代替正餐,但柿子的名声不好,都说吃多了会胃疼、结石之类,我半信半疑,但不敢拿自己的健康做实验,一天也就敢吃一两个,而且要等到饭后,不敢空腹吃。
柿子之外,我比较喜欢梨子,水分大,脆甜可口。小时候吃的是一种褐色皮的梨子,成熟在夏季。那时候卖水果的不多,早稻收获时,偶尔会有一辆拉满梨子的卡车停在村头,可以拿钱买,也可以用晒干了的稻子换,具体几斤稻子换一斤梨子已经记不清,大概在两三斤左右。父母为了一解家中孩子的嘴馋,偶尔也会从晒场上扒点稻子换几斤回家。后来慢慢地,这种褐梨见得少了,多是现在常见的青皮梨。刚上大学时,我从超市里买了一把类似瑞士军刀一样的多功能刀,然后称了几斤青皮梨放在寝室,打算每天吃一个,增益健康。但是一袋梨子吃完,再也没有买过第二袋,原因是对梨子的喜欢战胜不了每天专门吃水果的麻烦感。现在家里常备有水果,但我也很少会主动去吃,如果家人削好了切片放在盘子里,我才会偶尔顺手叉几片。
其实细想之下,吃水果也没有那么麻烦,主要还是从小没有养成吃水果的习惯,吃水果的麻烦本质上是改变生活习惯的麻烦。比如我从农村长大,从小习惯吃蔬菜,所以餐餐吃素对我来说毫无压力,对那些无肉不欢的人群,我曾经觉得奇怪,我想他们一定也会觉得我很奇怪。
为了养成有益于健康的吃水果习惯,同时最大限度克服吃水果的麻烦,有几年我曾经比较钟情于香蕉。皮一剥就能吃,既不像苹果一样需要削皮,又不像杮子一样会弄得满手汁液,吃起来面面的甜甜的,味道也还挺好。不过,香蕉像柿子一样,不熟不能吃,熟透就易坏,买和吃的窗口期都特别窄,对于我这样没有养成每天吃水果习惯的人,经常是浪费比吃的多。
小时候在农村,很多水果对我来说只是书本上的名词,从来没见过。后来终于一个一个见面,但过了年少贪吃的年纪,见面迟了,已经没办法扎根在胃里。吃果果的诱惑,对我来说已经可以云淡风轻地面对。人生复杂,它可以理解为令人遗憾的缺失,也可以理解为令人喜悦的单纯。
秋天的蜜汁
◎钱红丽
一大早,往菜市逡巡,竟有鸡头果子买。多刺戳手的外皮已剥去,露出成千上万颗珍珠大小的古铜色果粒,颇似石榴的构造,一咕噜一咕噜堆在脸盆里,望之亲切。
吾乡河流纵横,彼时物质匮乏,入了秋,虽说无一样水果打牙祭,但小河慷慨,野生鸡头果、菱角管够。鸡头果这东西天生奇异,于口感上,多重滋味,起先是甜的延绵,待将果肉嚼碎吞咽下去,舌上又不时冒出一重咸的尾韵,糖醋小排一样的甜咸适中。鸡头果碱性重,吃到后来,嘴巴都木掉,手指、嘴唇皆乌青,其色,久洗不掉。有时,烀它们来吃,口感粉糯,促消化。
鸡头果学名芡实,因状似鸡头,故名“鸡头果”。
黄昏,下班经过312国道与翡翠路交叉口,涵洞内停驻无数皮卡,砀山的梨、突尼斯的石榴、甘肃的花牛、陕西的枣,福建的橘子、广西的柚,堆得满坑满谷,果香阵阵,回环萦绕。每辆车上,均挂一只大喇叭,声浪一波一波,相互纠缠,一刻不停招揽客户,核心思想无非是:好甜好甜,不甜不要钱!
卖梨子的音响最高,撇一口皖普:砀山梨,砀山梨,好大的砀山梨,五斤十元,不甜不要钱!诗经一般押韵,闻之醒耳。地上果皮狼藉,老人、少妇、孩子、狗们,杂沓而来,复杂沓而去……就是这样嘈杂无序的市声,将一颗原本荒寒的心捂得热了些。让你不得不驻足,上前挑几只拳击手套般大的梨。秋梨去燥,饭后削一只,雪白肉身汁液淋漓,切成一瓣一瓣,拿牙签戳了往嘴里送,咵嚓有声……一只梨吃尽,整个人似平和下来了。亦可熟食,炖一锅冰糖银耳百合梨羹,滋阴润肺。爱吃梨的人,秋天想必不太发火,也不太咳嗽了。
我爱吃葡萄。近年,农学家们辛苦培育出阳光玫瑰、醉金香、黑手指等上佳品种。葡萄这种无可比拟的甜,简直堪称舌尖上的核爆。稍微剥几粒,手指粘稠得抻不开,糖分太甚,甜至发齁。一直想做一道“炸葡萄”,但又怕搞砸掉。有一年,一群写散文的人在千岛湖的一个农家乐品尝到这款“炸葡萄”,简直惊为天人。大致步骤尚且如此:葡萄剥皮,在蛋清、淀粉里略微打个滚,入油锅,炸透,再入蜂蜜、食醋,烩一下。口感丰富,层次分明,入嘴酥脆,继而甜浆炸裂。炸葡萄的甜,并非脆甜,则是肉呼呼的甜,软而柔的甜。一食难忘。
我还爱石榴。近年市面上,蒙自石榴、怀远石榴忽然销声匿迹,渐被突尼斯软籽石榴取代。此种新引入的品种,其果肉颜色,非常障眼,像极拍死的蚊子血,一派暗哑之红。我喜欢怀远石榴的粉红,似璎珞珠玉,脱俗清新。坐在小凳上,用小刀插入石榴顶端,轻旋,揭一小口,整颗石榴团于两手间,使巧劲,轻掰,哗啦一声,开成两瓣,再仔仔细细将籽粒剥下。一枚石榴可剥满满一碗籽。吃石榴,要有一颗闲心,一勺一勺,堆得高耸,布满整个口腔,腮帮子挤得鼓起,继而大嚼,满口崩裂,犹如含了花洒,酸甜适度,不比突尼斯石榴,尽是傻甜,咋咋呼呼的甜,不懂得含蓄婉转之美。
近些年,寒露前后,水果摊上应时出现一种野山桃,说是来自凉山,长相低调,皮青,果肉坚硬,微甜,洋溢着久已失传的桃味。这种味道非常幽远,可瞬间复活童年日月。我已连续品尝了好几年。它虽然疙里疙瘩的不好看,但,其品质,远在蟠桃、黄桃之上,说不尽的滋味。一个早上,我埋首水果摊挑这野山桃,旁边来了一位女子,带着好奇心打听,卖水果的老板娘操着合肥话如此介绍:嗯,它不很甜,但吃起来有小时候桃子的味道。
我觉得她评价得非常中肯。“小时候的味道”,才是一切食物的本源之味,好比人之初心,可遇不可求。
这个季节的水果
◎小麦
秋天的水果真的很多,不胜枚举,但我自己首选还是桔子。这应该是最亲和最家常的水果了,简单干净,剥皮可吃。朱自清《背影》里的那一兜桔子和那个笨拙的父亲的背影,该是很多人印象里不能绕过的一课。
我出生在岭南小城郴州,当地物产丰富,柑橘是其中之一,郴州汝城的冰糖柑全国弛名。记得我爸有次出差回来,买了一百斤一麻袋桔子,每天奋力吃,一直吃到桔子干瘪了,也没有吃完,算是记忆里一个可以炫耀的惊心壮举。
十岁前,我在郊区工农兵小学读书,每天要穿过一片桔子林去上学。春天的时候看一棵棵翠绿桔树,开出极其清香的,如同米粒般硬挺的洁白小花,摇曳生姿,等到秋天的时候,累累果实挂满枝头,黄的绿的,很是诱人。
虽然进出山的路口都有园艺场工作人员把守,经过的人都搜书包,搜衣服,我还是在某一天摘了两个桔子放进了打了结的衣服袖里,把衣服搭在肩上蒙混过关了。但是,架不住一起的小伙伴们被抓住了,而且他们戴罪立功,检举了我。小学生的我被赶到学校的园艺场人员扣押了书包,并被要求一个桔子罚款十块钱。在我妈工资每月仅37.5元的那个年月,我无疑是犯了天大的错误,要遭受的简直是一场灭顶之灾。
毫无疑问的,一场暴打,写检查跪到半夜。我妈并没有象别的家长那样找到园艺场解释并帮我拿回书包。我是第二天早上,自己拿着检讨书带着二十块钱去领回的书包。结果,园艺场的人也被我妈的处理惊呆了,赞叹我家家教好之余,只罚款了十块钱就把书包还给我了。拿到书包后,偷摘的那两个桔子还静静地躺在书包底。
那可能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贵的两个桔子,印象深刻。也让我知道,做什么事一定要想到后果,看能不能承担得起,另外,永远不要指望自己的错误能有人给自己兜底,偷个桔子尚且不能,别的事更不要做梦啦。
秋天水果很多,另一种我很有好感的是石榴,至今熟背流沙河先生著名词句:想起月饼,想起桂花,想起满腹珍珠的石榴果……这是我心目中关于秋天的最美场景。
石榴从开花就不是普通平凡默默无闻的那一挂,从韩愈的“五月榴花照眼明”,到杨万里的“雾縠作房珠作骨,水精为醴玉为浆”,一路诗句赞颂的,都是被视为果中珍品的石榴。
这几年,感觉石榴更好吃更便宜了,简直算是居家寻常水果。早几年,秋天来临的时候,蚌埠的同学除了会奉送沱湖的螃蟹,多半还会捎上怀远的石榴。记得微博刚开始的时候,身边的大v朋友还会在微博上预售怀远石榴,用以助农助学助残,开启最早的电商模式。
时移事易,现在好像周围几乎无人再提怀远石榴,它们都卖到哪里去了呢?相反,远在西南的曾经名不见经传的小城攀枝花,已不动声色成为中国水果的洼地,层出不穷的各色水果从各路电商渠道汇聚眼前,而且价格便宜到令人咋舌,前有芒果,现有石榴。
这几年流行的叫一种突尼斯无籽石榴,美丽的果实被包在一块块的分区里,一粒粒晶莹剔透,色泽酒红迷人,一咬一口蜜,汁多籽小。有人不习惯现在水果太甜,但我就不明白了,难道这不是时代进化的福祉吗?还要吃那种一咬一个大核,水分并不充足的果子吗?旺盛的群众需求,催生了更多更好的产品出现。我觉得,这应该是一个好的现象吧。
秋天有重阳节可以登高敬老,有中秋节可以团圆,有丰收节可以庆祝年成,秋天有枣有梨有石榴有苹果有桔子有柚子有猕猴桃有哈密瓜……秋天真好。
张爱玲的散文集《流言》里有句著名的话:“有一天我们的文明,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,都要成为过去。然而现在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,我应当是快乐的。”
让我们都且快乐着吧,快乐地吃着这个季节美好的水果,快乐地享受着这金色的秋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