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兰
每当春节后几天,我都会留意看楼下那几棵光秃秃的树。虽然枝条还是褐色的,但我知道,几天春风吹过,小小的,毛茸茸的花苞就要露头了。
花苞丑丑的,也是褐色的,透着一丝丝绿,全身长着毛。开始只有一颗花生那么大。但只要天气晴好,花苞就和中了膨胀术似的,几天下来,就能嘭到半个手掌那么大。
然后,一夜之间,它就开了。一树一树,花朵盛大,娉婷立在枝头。玉兰一年中最打眼的时刻到了,它是早春的信使,每当第一阵春风吹过,它就不管不顾地开了。春花的头筹,那几天,映衬着蓝天的白花紫花独占了多少人的手机相册!只是早也有早的苦衷,花开不了几天,必然是倒春寒,一夜风雨,芳落满地。玉兰真是傻乎乎的,也不晓得再藏几天,待到春天暖稳了再开,能多开些时日……
玉兰品种很多,不能尽识。同事告诉我,有种红白双色的玉兰叫作二乔木兰,是玉兰和紫玉兰的杂交种,多么诗意!前些天,我每日和孩子去楼下捡拾玉兰的花瓣,捡了几天,孩子都有经验了。妈妈,这棵树是香的,那一棵不太香。
玉兰芬芳,在春花里也是数一数二的。前几天,每天晚上我都要着魔似地在外面闲逛,即使无事也不愿意回家。春风沉醉的夜晚,月影婆娑,花香浮动,连空气都是甜的。这样的好时节,一年中又能有几日呢!
樱花
有一年,我去鸡鸣寺看樱花。
那个时候鸡鸣寺还没有在社交媒体上红遍全国。但即使是赏春的本地人,亦是摩肩接踵了。我从外地赶去,加入热热闹闹的人群中。樱花是什么样子如今记忆已模糊了,就记得人多,十分的多。那个时候人们还不知疫情为何物,人群里都是笑脸。春日暖阳下,挤不了多时就觉得热了,饿了。于是散开衣服,坐在花下乘凉。一阵风拂过,花瓣扑簌簌如落雪,落得人满头。
武大的樱花,鸡鸣寺的樱花,都是有名的。一到春来,吸引四面八方的游人。这几年虽然出门不便,但各地也多植樱花,许多城市都有樱花林、樱花大道了,人人都能看上樱花。合肥的西扩公园有片樱花林,每到春日的周末,就见人们带着帐篷、餐垫、孩子和宠物前去赏花,赏花人多了,水果摊、小吃摊也就跟着来了。人多,赏的就不是花,是个热闹。不知为什么,说到赏樱,多有这种和乐融融的气氛。其实除了樱花,李花,桃花、海棠,不都是纷纷满树,富有春日之喜么?
前几年,我不太认得花,总是把红叶李错认为樱花。后来朋友教我,樱花的花瓣是有缺口的,看到那个缺口就不会认错。我答,诺。
兰花
兰花不是城市的户外能见着的花。
兰花生于野,所有的野外兰花都是保护植物。只是每年春,总是能见到肆意开挖野兰的新闻,动辄灭绝一小片野生种群,令人心痛。
人工培育的兰花其实好养。同事去花市采访,卖兰花的老板口吐豪言,一个工人就能看顾五万盆兰花。真是术业有专攻了,我养一盆兰花尚且战战兢兢。
春兰秋菊,这正是国兰开花的季节。兰花的香幽远奇崛,一直为中国文人所抬爱。同样有异香,栀子花因为易得就被嫌弃,乃至有人要写文替栀子花鸣不平,“我就要香得那么痛痛快快你管得着吗!”的确,兰花的香不是那么痛快——室有一盆兰花,你初入户,只能嗅得一丝似有若无的香气,再往里走,香气似乎拔高了些,但并不甜腻。奇妙的是,兰花的花瓣纤弱,能量却很饱满,整个花期都香气不绝,如余音绕梁。去年,我自苏州沧浪亭买了两株兰花,带回来移植,两株都活了,但只有一株开了花。就那根独苗,也香了我整个三月。
兰花根系茂盛茁壮,喜欢松软透气的土质。至于干一些,湿一些,热一些,冷一些,肥一些,薄一些,它都不很在意,有君子之风了。和植物相处久了,也会觉得,用植物的品格来喻人,再恰当不过。
茶花
茶花开花,是一场事先张扬的大事件。
光是孕育花苞,就要长达大半年之久。不知道还有没有什么花,光开个花就要费尽一年的气力。
每年七八月间,还在夏天,茶花就开始打苞。起先是枝条上萌出一个小小的米粒,最早看不出是花苞还是叶苞。不过,慢慢的,真相就要揭晓了。叶苞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会渐渐舒展成小叶子。而花苞还要努力积蓄力量,经过秋冬的洗礼,一点点长大。花苞紧紧包裹在花托之中,圆圆的,一颗一颗。生长在户外,它不仅要抵御一场场风刀霜雪,还要能逃过顽童的手,不要把它好不容易孕育出来的花苞摘下来当球玩了。
茶花坚韧,熬夏熬冬,很少落叶。到了冬末,它知道自己要开了。几个暖阳或者几场雨,湿度够了,茶花的花苞开始迅速膨大。一旦进入花苞膨大期,它的花期就近了。原先一粒一粒的花苞,变成了蓬蓬松松层层叠叠的花骨朵儿。开花是一夜之间,碗口大的花,红的白的,亮得耀眼。
茶花要去户外看,自己养茶花,开花都是难的。每年春季,一盆一盆挂满花骨朵的茶花是花市的主角。若是禁不住诱惑搬回了家,短暂的赏花期后,就是漫长的心理折磨。在户外,风吹日晒无人照管的茶花,叶片长得肆意肥亮,可在室内,它忽然就变娇弱了,动辄落叶。大半年的孕花期更是让人提心吊胆,缺水了,少日照了,哪怕养成了花骨朵儿,照样滚落满地给你看,这时的心情啊,宛如一年的收成全部落空。
迎春
迎春我只在城市往野外的路上见过。我家楼下有几株黄花,别人告诉我,那是连翘。连翘的花瓣是四瓣的,迎春是六瓣。迎春花开得早,连翘晚。我家附近的花市,有个花老板的院子特别好看,院子里多是梅花、海棠、绣球、杜鹃和茶花,唯独门口有一株极大的迎春花,做出个拱门的样子,春来迎客花满枝。我很爱这棵花,将来我若是有个院子,我也要在门口养两棵迎春。
每当看到迎春,我总想到《红楼梦》里的迎春。她才华不高,性情懦弱,在姹紫嫣红的大观园里毫不出挑。她不被疼爱,多被欺侮,连乳母都公然偷她的头面首饰。她嫁给了“中山狼”,年纪轻轻即被摧折至死。一部红楼万艳同悲,迎春的悲剧相比起来是如此普通,着墨不多,甚至也没有多少让红迷解读的空间;但我总替迎春感到惋惜,一个普普通通天真纯洁,平和宽容不愿惹事,爱读太上感应篇的少女,为什么会如此不幸,金闺花柳质,一载赴黄粱?我为迎春一哭。
迎春花开,万紫千红的春花世界里,它亦是普普通通。它在早春里开开谢谢,沉默寡言,在无人注目处,怡然自得。
(荠菜小包子/文图)
含笑
每年春分前后,含笑会开。
壬寅年的含笑,开在三月十六日。是日下午,我骑行于天鹅湖西北岸,抵达天鹅湖路时,忽然闻见了含笑冰淇淋一般的香气。终于开了啊,叫人不得不大口呼吸,深度吐纳。没有谁有我如此执迷含笑的香气,恍如坐在哈根达斯旗舰店一样逼真。也没有哪一样花朵的香氛,有含笑如此接近食物的香气,散发着摧枯拉朽的奶油味,叫人味蕾迅速起了变化,不自觉吞咽口水。
含笑的香氛里一定藏有致人快乐的内啡肽因子吧,不然,何以一闻着它的香气,人便无端快乐起来了呢?
含笑花瓣形如指甲盖,起先包裹于毛茸茸的咖啡色壳子里,毫不起眼,慢慢地,春风吹呀吹,便把外壳给吹裂了一道口子,咕噜一声,落地上了,露出花瓣,色泽鹅黄。通常三瓣四瓣不等,完美拢起一个圆,酷似穹顶建筑。此时的含笑,香味殊异,渐几日,花瓣彻底舒展,由黄渐白,露出花蕊,香气萎淡。
含笑花期长,自春分可一直开至初夏,花期盛时,一树生动跳脱的乳黄,像幼鹿的眼。我有时停车,摘几朵半开未开的花蕾,团于手心闻嗅,比吃到冰淇淋还要满足。
有一年,也是春天,我一个人游荡西湖瀛洲岛。岛畔两株含笑,高及人头,满树花朵含蓄内敛,香气置人微醺。咫尺之隔的,还有一架木香,万花怒绽……彼时,寡人只想化身帝王,江山社稷当真都是朕的了。
合肥的含笑,尚且是灌木状态。单位北门几株,倒一年年长得高了,静静与杨柳、晚樱为邻。如此微小的花,却有着强大气场,一如人的婉转心肠。
杏花
小区有杏树四株。每一年春迅,都是杏花带来的。蓓蕾深红,花开而白,实在爱极。看杏花,要就近站在树底下,仰头,花托依然暗红,衬着舒展的白花瓣,再映着蓝得清正的天,简直叫人痴过去,木呆呆的。
今年气温骤升,杏花似乎发生了暴动,一夜芳菲满树,叫人不知如何是好。当日上午,买菜回,到了杏树下,实在走不动,便坐在杏树对面的柳阴,一直看……小区熙来攮往,人们低头急急赶路,独我一人颇闲。
看花,要一颗闲心。杏花花期短暂,四五日而已。
一夜大风劲吹。翌日晨,我下楼来,傻眼了,整株杏树,片花不留,徒剩花蕊、花托。
今年杏花最短命,枝头存留不及二十小时。实为憾事。
杏花,美便美在它的萧疏。黑铁一般的枝干,衬着柔软的白,以金刚手段衬以滴滴柔情。尤其黑夜,月光如杳渺的琴声,穿花而来,世间一切都变得那么适得其所,令人珍惜。
杏花的珍贵,在于花期短暂,每一年似也赏不尽兴,便匆匆凋落。李商隐诗云:相见时难别亦难,东风无力百花残。说的是伸手留不住岁月。
而这一句:晓镜但愁云鬓改,夜吟应觉月光寒。可不就是侧写杏花的吗?
杏花开时,月光也是清寒的。
每年杏花开时,人总是急惶惶的,不知该把这生命如何安放。
檫木花
春天不出门,简直受刑。
去年,孩子学校明令禁止不可出合肥。一个周末,我们展开安徽省地图,东查西看一番,最后将目光锁定于庐江冶父山一带。
卷起地图,说走就走,一路飙至冶父山脚下。因为疫情,坐落于山脚的实际禅院闭门谢客,颇为遗憾,唯有登山一途。至半山腰,我的右膝疼痛难忍,半途而废,遂一步步退守山脚下。随便闲走,至一山谷,迎面撞见一群落叶乔木——檫木。实在叹为观止,这是我半生以来,首次得见如此规模的檫木群,一株株高大树冠,遍布黄花,需要扬起脸来赏,叫人忧愁尽去,满腹快意。
钴蓝的天衬着绚烂的檫木黄花,无论自哪一个角度仰拍出的照片,均是一张张独一无二的壁纸。我一人徘徊于山谷,将每一株檫木仔仔细细看一遍,惊喜得要背诵《春江花月夜》了。
檫木枝条繁密,点缀小巧黄花,如参天星斗,看得久了,又如流光潋滟,直叫人心头荡漾——彼时,若有山鸟衔云而来,直如仙境了。
离开冶父山,已是黄昏,渐行渐远的冶父山淡黄一片,极似月光的韵。千万株檫木的花朵,正值花期,将一座原本平凡的山装扮得诗性盎然。
人从自然中来,清气几日不散。
李花
李花是最平凡的花。
李树有两种,一种先花后叶,另一种花叶齐发。我喜欢前者,满树繁花细朵,浅粉而白,一派雪意。
我家楼前屋后一共十几株李树,皆为先花后叶品种。今年的李花,同样是一夜爆开的。
白天,李花的香气似被阳光压下去了。黄昏里的李花,香气沾衣而不绝。吃罢晚餐,我喜欢楼前屋后散步,不离李树左右,一趟一趟来回,被花气晕染着,直至夜色来临。入夜的香气稍退了些,且杂糅些枯草的清甜气息……人于李花下徘徊久些,有晚霞盈窗的悸动。
十九点整,小区广场舞应声而起,我一边沐浴着李花的香气,一边听郑绪岚《牧羊曲》,嗲嗲的,糯糯的,溪流潺潺的,有昔日重来的恍然,是三十年的光阴岁月吧——清朝一不知名诗人写:采薇南山下,忽忆千里人。迷惘而惆怅, 就是这么个意思。
李花花期长,细而繁,擅抱团,七八级大风都吹不散它们,可赏十余日。
每日上午,我在厨房洗菜,偶一抬头,窗外李花如瀑,叫人迷离,不禁有正青春的错觉,仿佛可以飞。
早晨,站在露台,俯瞰楼前那几株李树,却是沉静孤弱,群鸟花丛间翻飞鸣唱,一日里最珍贵的熹微时分。
韩愈写:李花初发君始病,我往看君花转盛。这是寒食节了,借花起意,深情,忧伤,无奈。
每次,听阿巴多指挥的《安魂曲》,当大提琴暗哑而来,唱诗班荒荒漠漠……眼前总会铺开漫天李花。这平凡又日常的繁密小花,星辰一样陪伴着我们。
油菜花
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一个春天,去上海,坐绿皮火车,过马鞍山,至金陵,徐徐穿行于苏南大地,看尽无数油菜花。渐渐地,上海地境到了,大片油菜花依然不绝——我才知道,纸醉金迷的上海,也有乡下啊。
合肥地处中原,周边虽有大量油菜地,但,到底没有皖南的壮美辽阔。
每年这个时节,人的味蕾会敏锐捕捉到地气萌动,自会呼应张志和的一句诗:西塞山前白鹭飞,桃花流水鳜鱼肥。就一直想往皖南走,车行于大片油菜花田,累了,随便歇息于某个小村落,找一爿小食店,点一条红烧鳜鱼,一盘炒水芹,一瓦钵火腿河蚌汤,足矣。饭罢,继续赶路,无从明确目的地,往皖南深处即可……
我的故乡枞阳,盛产油菜籽。有一年载父母回乡做清明,站在荒凉的山冈,俯瞰圩田满目金黄,望得久了,直想痛哭。近在咫尺的圩田,仿佛升起浩渺歌声。花气汹涌,一路铺展至遥远的地平线,无有尽头,有如大河滔滔,有如飞流直下,声震屋瓦——是造物端坐天庭,赐予人间的黄金。
而我,就是张志和诗中那一个“浮云万里烟波客”吧。
油菜花田间,总站有一株桃树。桃花开在乡间,自带清气,仙气,好比这世界这么多人,唯独它那么安静。
油菜花,开到盛时,仿佛有隆隆兵气。一个有故乡的人,注定也是解甲归田的人。
(钱红丽/文 荠菜小包子/摄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