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本期策划】一颗诗心
来源:安徽商报 责任编辑:张雪子 分享到 2022-03-30 10:41:45

QQ截图20220330104106.png

诗是有光亮的

杨菁菁

前些天带孩子去芜湖玩,酒店的大堂有个书架,多是本地文旅的推广书籍。我翻开一个《游山玩水》画册给他看,赭山,丫山,天门山。他原本三心二意地听着,说到天门山,忽然醒过神来,念了一句“天门中断楚江开,碧水东流至此回”。我其实没有特意让他背过古诗,但无数代中国孩子的启蒙大抵如此——他们在启蒙时期就被输入了格律诗,且在诗歌里先行一步认识了大好河山。姑苏城外寒山寺,故人西辞黄鹤楼。春风不度玉门关。即从巴峡穿巫峡。诗化为坐标,嵌在血脉里,在漫长一生中等待被唤醒。

我太喜欢诗了。这几年孩子大了,我在书房里搭了个榻榻米给他玩,他玩的时候,我就坐在一边翻诗。我买了很多诗集,读诗很好,只要有十多分钟就够读一首,并不耽误看孩子,并且被打断也没关系。

QQ截图20220330104114.png

诗歌是我的文学启蒙。我从小是个孤独的孩子。在那个缺少娱乐的时代,读书是为数不多的娱乐方式之一。我有几本很喜欢的书,唐诗三百首,宋词鉴赏辞典,现代诗精选,后两本都是硬皮本的精装大部头,十几二十元一本,在当时很贵重。书的印张如今已经很旧了,因为被反复翻阅甚至有些发黑。一打开,一股淡淡的尘土味。那就是我的少年时光,暗淡,贫穷,带着一点不合时宜的愚蠢,但是,还有一些诗的光亮。

我喜欢的,李商隐,李贺。那些阴郁的、晦涩的、绮丽的文字就是我的青春疼痛文学。此情可待成追忆,只是当时已惘然。秋阴不散霜飞晚,留得枯荷听雨声。刘郎已恨蓬山远,更隔蓬山一万重。

我最喜欢的是李贺的这首《苦昼短》。

飞光飞光,劝尔一杯酒。吾不识青天高,黄地厚,唯见月寒日暖,来煎人寿。

食熊则肥,食蛙则瘦。神君何在,太一安有。

天东有若木,下置衔烛龙。

吾将斩龙足,嚼龙肉。使之朝不得回,夜不得伏。

自然老者不死,少者不哭。

何为服黄金,吞白玉。谁似任公子,云中骑碧驴。

刘彻茂陵多滞骨,嬴政梓棺费鲍鱼。

这种不常有的诡丽,特别契合少年时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心境。但是,二十年过去了,当我开始重读,一切都变了。

QQ截图20220330104123.png

哪里是什么青春疼痛。分明是一个人的早衰。了不起的诗人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可挥霍,他们把人生压缩成了一个快进格式,是咽下了整个生命的悲怆之后,回过头来下笔洋洋洒洒,等待人们解读,或者误读。

李贺只活了26岁,他去世那年,李商隐三岁。但李商隐同样不寿,活了46岁,中晚唐的诗人们啊,荣光过去了,盛世过去了。只留枯荷听雨声。在长安与洛阳间奔走。长安的秋天已经冷了,而故乡云水地,秋梦不宜归。

长安到洛阳并不近,冬天的时候格外冷。有一年的冬天我在西安郊外,远方残阳如血,枯冢萋萋。乐游原上清秋节,咸阳古道音尘绝。一瞬间,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。

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黄昏。

那种终于在审美上更进了一步的感觉如电光石火般击中了我。以时间为代价,我终于明白了那些诗背后的真相,是感伤,是怜惜,是悲怆,是回味,是想做而不能做,想做而不敢做,想做而什么都做不了。美留给了诗篇,无奈留给了岁月。

QQ截图20220330104138.png

写诗是种天赐的才华,有时成本极度高昂。打工诗人许立志的诗曾经深深震动我——

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

他们把它叫做螺丝

我咽下这工业的废水失业的订单

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

我咽下奔波,咽下流离失所

咽下人行天桥,咽下长满水锈的生活

我再咽不下了

24岁那年,他坠楼身亡,我是在新闻上读到他的。他的诗里有种真诚到残酷的意象,摧心摧肝。许立志是90后,如果还活着,今年他也才32岁。

诗与悲剧的距离总是近的。英国诗人华兹华斯说,诗起于“由于沉静中回味起的情绪”(emotions recollected in tranquility) ;而朱光潜在《诗论》中写道,这句话可以概括了尼采对于悲剧的见解,人世间充满着缺陷、灾祸、罪孽;从道德观点看,它是恶的,但从艺术观点看,它可以是美的。

某种意义上,诗人们咽下了生活的废水,吐哺出了月光。欣赏这月光是有门槛的,作为人类文学创作的最高峰,读诗最重要的仍是体会,是心证,是一腔对文字的热爱与真诚。

但读诗也可以是轻快的,热烈的。现代诗里有很多这样的快乐。小时候我最喜欢的一首诗,郑愁予的《错误》,直到今天我仍可以背诵——

我打江南走过

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

东风不来,三月的柳絮不飞

你的心是小小的寂寞的城

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

足音不响, 三月的春帷不揭

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

我哒哒的马蹄声是美丽的错误

我不是归人,是过客

更喜欢的一首诗是里尔克的《秋日》,适合在每个秋天诵读,这首诗冯至翻译过,北岛也翻译过,以下是冯至的译本:

主啊!是时候了。夏日曾经很盛大。

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,

牘牘让秋风刮过田野。

牘牘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,

牘牘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,

牘牘迫使它们成熟,

牘牘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。

牘牘谁这时没有房屋,就不必建筑,

牘牘谁这时孤独,就永远孤独,

牘牘就醒着,读着,写着长信,

牘牘在林荫道上来回

牘牘不安地游荡,当着落叶纷飞。

《秋日》是里尔克1902年9月21日在巴黎写的,那年里尔克27岁。“谁这时没有房屋,就不必建筑。谁这时孤独,就永远孤独”,这是里尔克的名句,几乎概括了里尔克一生的主题。他没有故乡,注定永远寻找故乡。冯至本身就也是位优秀的诗人,经历过中华民族漫长的动荡年代,两位诗人在文字上的共谋,令读者既感伤又赞叹,每当读这首诗,就仿佛坠入丰盈而唯美的秋之意境。

生命如诗,生命里又处处有诗。小孩子的诗往往最动人,例如——

《爷爷》爷爷还活着的时候/这个世界的风雨/都绕过我/向他一个人倾斜。

《梦》每天睡觉时/我都对妈妈说/梦里见/可是在梦里/我老是飞到别的地方去玩/对不起啊/妈妈。

最终还得是孩子,孩子都是天生的诗人,因为诗的灵魂,原本就质朴而真诚。

QQ截图20220330104317.png

那些星光一样照耀我的诗篇

钱红丽

我拥有的第一本诗集叫《朦胧诗选》,里面收录有北岛、江河、杨炼、顾城等人的代表作。

我在1989年的16岁上,才开始接受到现代诗的熏陶,有一眼万年的惊叹。再后来,慢慢可以于某省广播电台发表一两首少作了。接着,一脚跨入1990年代,迎来长达数年的笔友生涯。

1990年代,确乎是文学的黄金时代,油印诗报满天飞的时代——彼时,何以有那么多人热爱诗歌?

没得学上的我,先被介绍到一家皮鞋厂的流水线上打工,而后,到了父亲单位属下的一个售卖衣服、杂货的门市部工作。

作为轮船公司子弟,我们当时的身份叫“五七工”。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,整日写信跟人谈诗,高韬而虚无,但寒碜的收信地址,却倏忽将人拉回残酷现实中——安徽省芜湖市劳动路某某号《江安商店》,颇为滑稽。

家里至今存有笔友们赠送的马雅可夫斯基、叶赛宁等人的诗集,它们被放在书架最显眼的位置,仿佛一种暗示,那也是一个人的来处。

至今,我仍保持着读诗习惯。在书店里,或者图书室中,遇见不同版本的黑塞、艾略特、惠特曼、聂鲁达、索德格朗等人的诗集,总喜欢翻翻,稍微读上几行,便可以轻易甄别出谁的译本。

还是90年代的诗歌译本好,老辈人的底蕴,也是当下诗歌译者不能比拟的。我是一个怀旧的人。怀旧的人,恰恰固执,比如读杜拉斯,我一定会选王道乾先生的译本;读《包法利夫人》,就像搞研究一样,非要将李健吾、周克希、许渊冲三人的对比一下高低优劣。纵然不通法文,但一样也能琢磨出语言的魅力来。

诗歌对于一个人的影响,并非一蹴而就,而是一场漫长地抵达。

QQ截图20220330104326.png

一个人在其几十年的创作过程中,不可能无师自通,晓得为文的张力、空间感、节奏感什么的,单单在我这里,一定得益于几十年的诗歌阅读的潜移默化。早早领悟,一篇文章不能软哒哒地趴在地上,它首先要立得起来,有骨感。这想必得益于诗歌的无形熏陶?

在我父亲单位下属的那个门市部里,倘若遇上雨天,顾客寥落……我用来打发沉闷无聊的方法,一定是拿过一沓花花绿绿的开票收据,趴在玻璃柜台上默诗。那几年,写得最多的是海子的诗,忧伤而绝望,也契合彼时心境:

荒凉的山岗上站着四姐妹

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

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

空气中的一棵麦子

高举到我的头顶

我身在这荒芜的山岗

怀念我空空的房间,落满灰尘

我爱过的这糊涂的四姐妹啊

光芒四射的四姐妹

写着写着,一颗心兀自安宁。这些汉字如若一只只柔软的手,给予我意料之外的温暖,眼前日子也不再那么黯淡无光,它帮我高效阻隔了无聊与无助。具体是什么,我也说不清,至少,诗歌协助我与周围的人拉开了一段恰当的距离。到底,我与他们,是有所不同的。

这些诗,远远近近,浓浓淡淡,宛如不灭的星光,一直照耀着我。

QQ截图20220330104334.png

有一年,在云南小城鹤庆,暮晚时分,华灯初上,天上刮着大风,被吹得歪歪斜斜的我,一人走在街头,颇为孤单,然后,我一边走,一边默诵海子《今夜我在德令哈》:

姐姐,今夜我在德令哈,夜色笼罩

姐姐,我今夜只有戈壁

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

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

姐姐,今夜我在德令哈

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

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

今夜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

这是唯一的,最后的,草原

我把石头还给石头

让胜利的胜利

今夜青稞只属于它自己

一切都在生长

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

姐姐,今夜我不关心人类,我只想你

渐渐的,这一句句伤心的诗,便将一个人的精神升华了,头顶的星空依然辽阔高远。

这也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我救赎吧。

生命里的许多时刻,总叫我下意识地以诗去化解。公序良俗一旦被挑战,总是避免不了的激愤,北岛的《回答》一直印刻于心:

我不相信天是蓝的

我不相信雷的回声

我不相信梦是假的

……

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

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

00时代,同事准备做一期纪念海子的策划,去怀宁采访她的家人,我与另一同事一起跟了去。那几日,奔波各地采访,某夜,我们来到海子母校高河中学,遇见他昔日同窗,大学毕业已回母校教书。这位老师坐在灯光下无比诚恳地说:我只熟悉同学査海生,却不能懂得诗人海子。

后来,是谁招待过我们一餐。席间,有人谈起家乡人如此评价海子——说是他政法大学毕业后若进了省司法系统,现在肯定也是一个厅长了,写什么诗啊……

我一下哑在那里,说不出一句话。

对于天上的星宿,俗世中人如何懂得些呢?

每年的三月二十六日,我都记得。

海子结束生命前,随身带在身边的几本书中,有一本《孤筏重洋》。他的这些藏书,被朋友们陆续寄回家乡,陈列于简陋的玻璃柜内,连同一只掉漆的军用水壶。

当时,同事在另一间屋里与海子弟弟谈话,我对着那本《孤筏重洋》泪湿不已……是一个热爱诗歌的读者对于一位诗人的痛惜吧。

挚友骆一禾整理他的诗集,因伤心劳累而罹患脑溢血猝然离世。后来,西川接着做完这件事。

去年,有出版社推出骆一禾与女友的信笺。我仔仔细细读这些热烈而诚挚的信,似触摸着两个热爱文学的青年男女的灵魂,也读出了一个时代的精湛与纯粹。这是80后、90后、00后们所不能理解的。

我的那一帮笔友们,一个个皆出身于名牌大学——那个时代没有扩招,大学难考,毕业包分配,都是体面的工作,唯余我跌跌撞撞如断线风筝,处处碰壁……如今,他们有的做了大学教授,有的是外企高管,有的成了上市公司董事,估计都不读诗了吧。

一次,电影频道演一部英国片,我有一搭没一搭,边做家务边瞄几眼——当剧中人坐着马车徜徉于一望无际的草地,画外音渐起,一个男中音忽然背诵朗费罗的诗句……阳光金子一样晃动于碧绿深青的草地,那一句句朗朗然的诗,呼啸着,恰如飞鸟穿行于春日。那一刻,我久已蒙尘的心被唤醒,趁势启发孩子,人一定要接触诗,懂诗,爱诗,并告诉他,诗是最高级的文学样式,比小说、散文、戏剧等文学形式都高级。

一个人一旦打开诗歌的大门,他的人生都会变得不一样。

孩子问:怎么不一样?

我试图再次启发,怕他还是不懂,便讲了一句邪乎的:等你真正读懂了诗,你的生活就会一直被光闪耀。

我家书架上一溜儿中外诗集。袁可嘉主编的世界诗人选集,比砖头还要厚,怕也早已绝版。洛尔迦的诗,也很少看到了。

前阵,在西西弗书店诗歌专柜前,遇见两名少女,她们席地而坐,各自埋首一本诗集,其中一本是保罗策兰的……

站在那里的我久久看着她们,深感异样,仿佛时光倒流,那就是少年的我呀。这诗歌,星光一样,辉耀着一代又一代年轻人,真好。

一个爱诗的人,总归活得纯粹些,始终愿意站在生活的外围打量世界,凡事不太用俗世标准去考量,永远带着一颗文青的心——对于四时节序,格外敏感些,所谓见花悲春见叶伤秋;对于富于才华的且人品好的人,始终高看一眼;不喜攀附权威,更不爱结交贵戚……

一个人,在他的一生中,一直可以被诗歌的星光照耀,也是幸运的事。

声明:
凡本报记者署名文字、图片,版权均属安徽商报、安徽商报合肥网所有。任何媒体、网站或个人,未经授权不得转载、链接、转贴或以其他方式复制发表;已授权的媒体、网站,在使用时必须注明 “来源:安徽商报或安徽商报合肥网”,违者将依法追究法律责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