期待一碗新面
◎杨静
转眼,就小满了。院里的石榴花开得灿烂,栀子花含苞待放,枇杷果正在由绿转黄,调皮的孩子想尽办法去够,树下撒欢的小狗也仰头张望,急得团团转……
小满三候。一候苦菜秀,二候靡草枯,三候麦秋至。此时的江淮大地,小麦已是鼓涨饱满,昂首阔步向成熟迈进,等到下一个节气芒种,就可以粒粒归仓了。
小满天逐热,温风沐麦圆;园中桑树汢,棚里菜瓜甜。伴随着池塘的蛙叫声喧,五六月之间,这时候所有的期待,几乎都可以围绕着麦和面来展开了。
麦收通常赶在端午节开镰,应了那句老话,“五月五吃新麦”。
割麦子的时候,拣嫩的麦穗,放火上烤烤,用手搓搓,再把皮吹掉,一把全填嘴里,那个麦香味从每个毛孔往外直冒……这是在面食区生活过的孩子们共有的童年记忆。
用刚打下的麦子新磨的面,蒸一锅热腾腾的馍,无疑是对农人们一季辛勤劳作最好的宽慰。
刚出锅的馍,不需要配什么菜,中原人喜欢来一碗蒜汁,正好祛祛新面的“火性”。蒜也是新蒜,才刚刚收进家不久。剥开两坨拍碎,加一点盐,放碗里捣成泥,然后倒半碗凉水,再浇上几勺麻油拌均匀。冒着热气儿的大馍掰一块,往蒜汁里一蘸,味道真是既霸气又绵软香甜,翘着腿坐院儿里美美吃完,打个饱嗝,回屋睡觉。
新麦磨面之时,盛夏才刚刚绽开,暑热的气候令人不爽,容易导致脾胃不佳,食欲不振。这时候,来碗小面籽或溜锅面是最好的振奋胃口的食物。
溜锅面的做法极简洁。面粉、鸡蛋、盐和水调成糊,大勺舀入锅中,摊成薄薄的一层,有点像鸡蛋煎饼的做法。待饼面变色,四周从锅边略略翘起时,调大火下两碗水,在凉水遇热的咕嘟声中面饼已滑入锅底,香气随之蹦出锅来,食欲一见为之大振。再下几叶青菜,用锅铲将面划成条块状。出锅时撒一撮葱花儿,淋几滴麻油即可。
吃新面时,通常选择最时令的食物与之搭配。比如正在上市的新豇豆。豇豆也称“饭豆”,其性平和,理中益气,健胃补肾,有调和五脏之功。豇豆选择长长的那种,面条要选新鲜现做的湿面,自己制作或者在菜市超市一般都能买到。
做法简单。豇豆掰成小段,切点肥瘦猪肉,葱姜炝锅,像家常炒菜那样把豇豆略炒,下盐和少许生抽,加两碗水,大火煮沸后盛出一碗备用。锅中的水保持在豇豆界面以下,将面堆铺在豇豆之上,盖上锅盖,大火蒸几分钟后转中小火……
此时,面香向下渗入豇豆,豆香向上浸入面中,满屋都是豇豆面的香气了。保持小火,揭开锅盖,用竹筷将面条一一抖散开来,结坨的部分在提前盛出的那碗汤中涮一下,很容易就打散了,汤中的味道也一一吸附到面条中。
最后一步,翻炒。将面条与豇豆均匀炒散,豇豆炒面就此完成。如果再来一碗米汤,配上一碟凉拌黄瓜,剥一瓣生蒜,就是完美的一餐应季面食。
其实这顿饭,豇豆和面条大部时间是在“蒸”,但出香的关键在于前后的炒制,所以名字还是叫做“豇豆炒面”。吃不完的,第二天早餐上锅再蒸一蒸,搭着稀饭吃,真的很美味。
冷米饭不太好吃,凉面却是夏天的美食。
凉面又称“过水面”,古称为“冷淘”。诗人杜甫在《槐叶冷淘》中写道:“青青高槐叶,采掇付中厨。新面来近市,汁滓宛相敷……经齿冷于雪,劝人投此珠。”
小时候家里吃凉面冷淘用井水,新汲的井水将面条湃得冰凉,一碗下肚,对于反胃、邪热,是有治疗作用的。现代城市里没有了这条件,只好用桶装的纯净水和凉白开了。
家常做法,凉面的浇头一般会用黄瓜丝和鸡丝搭配,黄瓜清热解毒,鸡丝温暖营养,此外还要捣点蒜汁。夏天需要“省苦增辛”,夏季瓜果蔬菜里很多都是苦性寒凉的,所以就要来一点“辛”进行调配。
吃完凉面,也一定要喝几口锅里的热面汤,所谓原汤化原食,热面汤不仅富有营养,更能温暖肠胃。
期待雨燕
◎包子
我在等,在等一种鸟归来。
现在是五月中旬。北京雨燕应该回来了。
我在社交媒体上关注它的消息。一位鸟类博主告诉我,雨燕的投稿就要来了。快了,我们都在等它。
它是传说中的“无脚鸟”,一年有十个月的时间都在天上。从破壳而出到死亡,,除繁殖期间需短暂降落外,无论吃与睡,雨燕的一生都在飞翔中进行。
电影《阿飞正传》里有句著名的台词:“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,它只可以这样飞啊飞,飞得累了便在风里睡觉,这种鸟儿一辈子只可以落地一次,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。”
北京雨燕有脚,只是它每只脚的4个脚趾均朝前,利于悬挂、攀附在悬崖峭壁或者建筑的缝隙中。它小小的身躯不过三四十克,作为候鸟,每年夏天结束之前它们就会离开北京,来年春天再回来筑巢繁殖,年年如故。
2014年的春天,在颐和园的八方亭,科考学者和志愿者们在一百只北京雨燕身上装上了仅有3克重的定位装置,只为揭开这个谜底——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,它们究竟去了哪里?
翌年5月,100只雨燕中的13只在八方亭被重捕。回收数据显示,7月下旬,它们出京后,于10月末抵达非洲西南部越冬,迁徙路径往返约3万公里。
仅有40克的小小身躯,在十个月的时间里穿越山海,以每天220公里的时速飞翔。风霜雨雪,热浪沙海,它们如约来去,只为回到生命的应许之地。
生命如此壮丽不朽,哪怕是一只鸟。即使是燕雀,依旧万里兼程,拥有鸿鹄之志。
最近一直失眠。在鸟类的繁育季里,我几乎每天凌晨三点半,都能听见第一声鸟鸣。
我能辨认出乌鸫和珠颈斑鸠的声音。乌鸫的叫声非常好听,并且拥有良好的记忆。珠颈斑鸠会频繁地出现在小区里,甚至会在人类阳台或者空调外机上做窝。麻雀和灰喜鹊也很常见,小麻雀偶尔会掉下窝来,我见过两次,令人揪心。流浪猫是它们最大的敌人,我曾目睹了好几次猫试图猎杀小鸟的场面。我很喜欢猫,但太多人发善心去喂养流浪猫了,制造出了成群杀手。猫本是城市最好的猎手,不是萌物。
今年我养了一只鹦鹉。带它回家时,它还是住在繁育箱里一只需要喝奶粉的小鸟。我带它回家,在磨合期双方的惊慌失措里,头两天它把我的手抓出了很多血痕。我让它住在阳台上,为它准备了架子,秋千,水盆和窝。它慢慢长大,也慢慢习惯了这个家。我开门回家时它会来迎接我,飞到我肩膀上。
我尽量不去打扰它。每天早上我起床,看着它自己在水盆里洗澡,然后飞到最高处好让阳光把自己晒干;我看它在阳台上一个个衣架间荡秋千。它喜欢吃苹果,喜欢从我的手里抢夺食物。我洗菜的时候它会在旁边观察,每一样都想尝一尝。
到了傍晚,它会站在我的肩膀上靠着我的脸休息。它始终学不会说话。我把它捧在手里,会惊觉,一只鸟儿竟然会那么轻盈。
初夏的爱
◎米肖
小满过后,小麦渐黄,浪一样在风中涌动,不几日,可以动镰了。褐金色的麦粒平铺在阳光下曝晒,浅黄的麦秸秆中通而直,轻如云朵。童年的月夜里,大人们坐在打谷场的麦秸堆旁披星编织,田畈里传来阵阵蛙鸣。一根根平凡的麦秸秆,于十指翻飞中逐渐地变幻成一顶顶宽檐草帽,可抵挡即将来临的仲夏烈阳。浅黄麦秸秆,在月光的淘洗下,化身一片银白。草帽编好,若时辰尚早,何不给孩子编一只蝈蝈笼?六面形那种,谁说一双粗朴结茧的手不能拥有一颗巧思的心?
也总是凉风习习,人站在树荫下,廊檐下,稻田中,风自四面八荒来,吹着人世,吹着庄稼,河水涣涣,万物都在夏风中急速生长。水稻在远畈拔节,牛在圩埂吃草,南瓜在山坡上开花,炊烟在鱼鳞瓦上徐徐升天,朝霞满天,暮色低垂……世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妥当。小鸡雏小鸭雏褪去茸毛,小牛犊又添了一岁生出两颗槽牙……一整个村庄的生灵们,各自活在自己的秩序里,唯余黄狗不甚满意,它一上午都痴呆呆地想着心思,忽然一激灵,奔去村口的土坡昂首吠天,数时不绝……除了几朵路过的白云,天上一无所有。
庄稼是一茬跟着一茬来的。小麦收完,将地翻一翻,修成窄窄一畦,垄壑层次分明,一条条,纵横来去。人站在垄沟处,用锄头尖在垄上均匀勾出一个个三角形洞口,填上有机肥,用来扦插山芋苗。
总是雨天,披着蓑衣的人去往菜地。山芋母是贴着惊蛰下地的,过到春分,转眼清明,又到了谷雨……就这么晴几日,雨几日,阴几日,山芋种发了芽,抽了叶,牵了藤,到了小满,早已葳蕤一片了。蹲在雨地,将藤蔓自山芋母根部剪下,依次取一叶一梗,扦插。若翌日雨注天晴,黄昏再去地里浇灌一番,不出三两日,这一梗一叶迅速于新环境中坐根活过来,发叉,长出新叶。随后也不能闲着,扛一把锄头,一垄垄勾去芋苗间杂草,松松板结的表层浮土,描点儿淡肥,芋苗一日日见风长,将整个垄沟覆盖住,乌油油一片。仲夏至,再也无须过问的了,随它们自个长去。
田畈里,水稻抽穗,扬花,灌浆,三伏至,金黄一片……收完早稻,水田耕耘一番,恢复到水平如镜的层次,紧着插晚稻秧……一轮又一轮的劳作,循环往复。白日虽然疲累,但在星月下的竹床上酣睡一夜,翌日,又是一个囫囵人。
海子有诗:家乡的风,家乡的云/睡在我的双肩……
别人读这诗时,感受到的或许是土地自然的诗性,在我,则是一份萦绕难去的乡愁。
远离乡村三十余年,不知怎么了,愈发想念童年的那个故乡,于文学的版图,小如邮票的一个村子,纵然早已模糊遥远,但,又非一个抽象的名字,而是深深印刻于灵魂深处的一种东西——就是小小的人,面对土地星空万物的混沌。
睡不着的夜,人对于季节的嬗递格外敏感。
近日,又是什么彻底唤醒了我童年味蕾的复苏?不过是几样平凡小菜——南瓜藤可以掐来享用了,佐以几只青红椒跳一跳,拍几瓣老蒜,下饭得很。还有萝卜苗。
是夏萝卜——空出的菜畦沤上底肥,修饰一新,平整如镜,泼一遍水,撒上萝卜籽,覆盖厚厚一层枯草,再泼一遍水。每天黄昏,记得泼一遍水,不出四五日,掀开枯草,萝卜苗长出,白秆紫叶,茵茵一片。继续洇水,翌日,自两片叶又发出四片叶,叶片边缘形成锯齿,一柞高了。嗯,可以拔来吃了。焯水,切碎,佐以蒜粒、醋、麻油,凉拌。唇齿间遍布淡淡腥辣气,食之醒神。
这道平凡小菜,我记了几十年。
一次去宣城出差,宴席上久别重逢这道冷盘,是最嫩最嫩的萝卜幼苗,刚刚长出两片新叶,不及一厘米高度,无须焯水,直接佐以香醋凉拌。那一餐,纵然表情平淡,可谁也拦不住我在内心万马奔腾。之后,再也不曾享用过它。
说来说去,不过是口腹之欲最能留住人。
所能想起的这个季节的时令菜,无非清炒冬瓜皮,素爆山芋梗,菱角菜,还有另一样不能忘记——白沙枇杷。这是我的家乡所没有的水果。
几年前发愿,小满前后,一定去一趟苏州东山,找一家湖畔民宿,在果林,吃白沙枇杷吃到醉……
谁可以撼动得了我对初夏的爱?
树吹过我们吹过的风
◎大虫
在我住的单元门正对面,种着一棵杏树。每天进进出出看到它,时间长了,就像成了朋友。
这棵杏树是整个小区我最喜欢的树之一,考虑到它长的位置仿佛是我的专属,我把它的位置排在了第一。我喜欢它,不仅在于它冬天黝黑的枝条把天空装饰得生动,还在于它春天的满树繁花可以由粉红转成玫红。每个季节我都能发现它的美,现在是初夏,它的美就在于黑色的枝干和青绿的树叶搭配,既凝重又充满朝气。
树在盛夏是雨后好看,初夏则是在风中好看。站在三楼的北阳台上,这棵树的树冠正在我的右侧前方。一阵风来,叶子层层翻起又回复,像沙滩上一浪推着一浪。浅绿的叶背和碧绿的叶面如一层层涟漪在空间中荡开消散,又像钢琴的黑白键在风的手中此起彼伏,弹奏出哗哗的天籁。
我可以想出一千种复杂的比喻,但它们所描摹出来的美加在一起,或者乘在一起,也比不过风吹树叶摆这个简单的事实。不只是这棵杏树,有时候在路上邂逅一棵香樟,一抬头看到它的叶片在风中不断翻卷回落,我的心中总会一动。如果我是浮士德,绝不敢与梅菲斯特打下那个赌:只要满足于当下便会死去,灵魂归于魔鬼。因为它只要带我看一眼初夏的风吹动初夏的树,我就会喊出那致命的一句:你太美了,请停留一下。
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季节,我最喜欢的一直是夏天,尤其是初夏。初夏美得就像青春,花将开,月将圆,在通往且接近最高点的位置,美得充满希望。初夏的风是活泼的,有时带来一阵凉爽,有时却又带着微微的暖意。初夏的树叶是青绿的,形状已经长成,颜色还未浓重。在初夏的季节,风与树的互动,就是金风玉露一相逢,便胜却人间无数。
风和树是一动一静的组合,孙子兵法就拿两者作过对比:其疾如风,其徐如林。我们常说“树欲静而风不止”,但从另一面来看,风再怎么不止,也无法移动树。树的静止在于它的根,永远抓牢那一方土地。“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(A man can be destroyed but not defeated.)。”对很多人来说,这只是一句豪言壮语。但在每一棵树与风的交手中,这注定是树的命运。一棵树可以被风摧毁,但不会被风移动,因为移动对它来说就是摧毁。
如果说树是一辈子守在一块土地,那么风则是无所不至,翻山越岭,漂洋过海,极地或荒漠,深谷或高空,没有风的足迹到不了的地方。古人借流动的水慰藉无法团圆的相思,“我住长江头,君住长江尾,日日思君不见君,共饮长江水。”今人借风表达爱慕更加方便。李克勤在《护花使者》中唱,“深宵的冷风,不准吹去她……贪心的晚风,竟敢拥吻她……卑污的晚风,不应抚慰她……”一个痴汉为了女神跟风较上了劲。刘艺雯在《听闻远方有你》中则提出了一个颇具哲学意味的问题:“我吹过你吹过的风,这算不算相拥。”风从情敌也可以变成红娘。风表示一脸懵:算了,我吹我的,你们吹你们的,你们拥有最终吹权。
初夏的风和树,动静相映成趣,又充满青春气息,当然美不胜收。杜甫说“潇洒美少年”崔宗之“皎如玉树临风前”,曹雪芹形容黛玉“行动处似弱柳扶风”。如果我见到杜曹两位,一定要拉住他们,在初夏,一起沉默地看着我住的单元门前这棵杏树,在风中,轻轻摇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