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本期策划】中国的河流
来源:安徽商报 责任编辑:张雪子 分享到 2022-10-17 15:42:36

河流,文明的起源,生命的起点。人类围绕水系栖居,继而进化成了农耕文明。人生而亲水,一条河流的历史,往往就是一个民族的文明史。在中国这个诗歌的国度,无数文人墨客留下了吟诵江河湖海的佳句名篇,水脉就是串联中华文明的文脉,我们寻找河流的踪迹,亦是在寻找先人的影子。大江大河总是奔流不息,正如生命原本的样子,蓬勃,盛大,灿烂。

QQ截图20221017153909.png

溯水而上

◎杨菁菁 文/摄

每次开车过江,我总是会摇下车窗。路过大江大河,几公里之外就能闻到隐约的水气。曾去过岳阳,那个雨季,整个城市都浮动着大湖的水腥味,滂沱,挥之不去,似乎随时会有鱼从空中倾盆而下。江与河有独特的方式提醒人类它的存在。有水,万物生。

江与河在中国是名词,更是一种代指,它们是长江,是黄河。发祥在青海相距不过数十公里处的两条巨河,离开高原后分道而行,蜿蜒几千公里,又在同一个方向相距不远处东流入海,河流的轨迹神秘又令人迷恋。例如长江,在它的上游,中游与下游,几乎是完全不同的河流,上游险峻,中游秀美而下游平缓,几千公里的路途昼夜不息。子在川上曰,逝者如斯夫。它是流逝,隐喻,轮回。

自湖北宜昌到重庆奉节,三峡段是公认最能代表长江风貌的所在,亲身去过之前,早在历代诗文里熟稔,一遍遍自我揣摩与刻画,千百次后,它成了情愫,继而成了从未去过的故乡。

QQ截图20221017153915.png

终有一年夏。我自宜昌登船,在长江里走了五个日夜。自秭归港登船前,我尝了来自秭归的橙子,昭君故里,橙子吸取山水精华,皮薄多汁,打开一只,尽是淋漓果意。秭归港距离市区数十公里,自一段山中迤逦穿过,见许多灯火通明的游轮泊在江边,便是了。游船多了,码头不够用。船肩并肩停着,若要上最后一艘船,就须穿过前面所有船只的甲班。足下晃晃的,江水在船的缝隙中闪烁,登船了,自这一刻起便是水上人家了。

在游轮上有一间小屋居住,最好的是还有个阳台,金属栏杆围起。阳台很窄,放了两把椅子后就无转圜的空间了。坐在椅子上看脚下汤汤的江水,有些新鲜,又有些心惊。

夜里,开船了。

先是隔壁的船无声无息地走了。接着,脚底下有震动,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声传入耳来。我跑去阳台看,船的尾部在排水,把岸推开,慢慢的,对面的山位置也变了,不是山动,是船动。

在恍若摇篮般有规律的轻轻震动中,我不知不觉睡去了。六点多我醒来,掀开窗帘,满眼绿意。

不是江水绿,是两岸青山绿。春秋季时的长江水是碧绿的,但七月洪水季,江面挟泥沙而下,泛黄,凝重得好似水泥。两岸峡谷倒是绿意盛大,峡谷的下端是水位升降形成的消落带,高有一两米,不生寸草。昨夜不知不觉中下过一场雨,烟岚云岫,丝带般漂浮在两岸高山之间。我忽然醒悟,这是巫峡了!披衣上甲板去。盛夏时节,峡谷之间山风阵阵,凛然生寒。

QQ截图20221017153922.png

巫山神女峰,峰峰有雾,她的真容始终若隐若现。但我好像并不遗憾,在某个清晨路过她对我来说已足够,未必要把她如此真切地印在眼眸里,因为自读书起,她就在我心里了。巫山山脉,中国第二三阶梯的分界线。往东,就是广袤的长江中下游平原,我就从那里来。我低声诉说,巫山不语。它早已见惯形形色色的旅人,他们都会星离雨散,不算得什么。船平缓地在峡谷中穿行,时间太早了,没有猿啼,但一些阳光穿破了云层,在远山投下某些明亮的影子。山峰间依稀还能辨出人迹,有阶梯和庙宇。

整趟旅程,我花了很多时间坐在阳台上看滔滔流水。白天,两岸都是相似的峡谷,时有绝壁。风景看倦了,我就看船。长江上有许多装着彩色集装箱的货船,慢慢开着。两船交会时,发出悠长的笛声,像打招呼。到了夜里,两岸暗下来,辨不真切,只能看到幢幢的山影,游轮尾部发出的灯光有规律地闪烁。我在长江几日都是多云天气,偶尔会落雨。运气好时,一轮明月会自云层中探出来,洒下满江清辉,夏季星空,北斗七星清晰可见。江水沉默地从峡谷间穿过,大多数时候手机都没有信号。没有讯息时,时间仿佛也失去了概念,它变慢了。我坐着,一小时,两小时,心中一片未被打扰的宁谧。

船到奉节港靠岸,不少人去访白帝城。码头上去有近三百级台阶,力夫们抬着滑竿,殷勤向腿脚不便的人招徕生意。虽是盛夏,但在水边走走依旧是惬意的。白帝庙是个不大能说清建筑年份的庙宇,历代修缮,如今还有些香火,有些碑刻。隔壁是白楼,民国时代曾住过军阀与他的家人。

倒是下山时很美,看到十元人民币背后的夔门,是惊喜。一个又一个游客举着十元钱,摆出同样的姿势与夔门合影,好热闹。再往下走走,天边竟出现了一弯彩虹,衬着夕阳,七色迷醉,令人目窈心与。那种与美景不期而遇的喜悦大约是旅途中最好的片段,因其无从预测,才会让人觉得既幸运,且珍贵。

长江游轮的终点在丰都港或是朝天门码头,要以当日的水位而定。降了几日雨,船长预告我们的船将抵达朝天门码头。最后一晚的行程是九十公里,船开得不疾不徐。过了丰都,已入重庆,江两岸多是城市或乡村景致,峡谷已远去了。我们坐在甲板上同样的位置,但过去几个夜晚那种彻骨的安静已远去了,江面上舟楫往来。船,真是有魔法的交通工具,高铁与飞机仿佛用速度折叠了空间,让物理上的距离变得太轻易而不真实,船却不同。船慢慢的,从无人处,从霜雪处,从寂静处来,它隔绝又扩展了时间,将一段旅程收慢,这段旅程恰好又在诗意无限的三峡,它值得这么慢,这么安静。

抵达重庆时天光大亮,阳光灿然。船上广播催着客人离船。朝天门广场高高在上,像另一个世界的风景。走上码头,有许多棒棒来抢着帮挑行李,十元钱一件。客人多有交给他们的,自己空着手爬上台阶去;民风淳厚,并不会丢。我乍从船上来到地面,被阳光刺得一时睁不开眼,竟有些恍惚。来过数次重庆,坐船来还是第一次。这几日船行似真还幻,犹如一场深邃的梦境。

QQ截图20221017153929.png

穿过河流

◎胡竹峰

人自古亲近水,得闲总惦记去水边看看。虽然不能击棹中流,纵览万顷,于水湄安寝,枕涛声于梦中,得些自然心性,也觉得安妥。日出日落时景致尤好,水染成橘黄色,风轻轻吹着,吹淡了暑气,人也进入一个纯净而妥帖的氛围里,得了饱满的地气滋养,精神健旺。

有年和友人结伴去新安江,看书,行走,江水日夜奔流不绝,卷来无穷无尽的地气,也给人无穷无尽的灵气,心头潮湿而温润。各类草木遍野,鸟雀飞飞停停,阳光下,新安江像从梦幻中流出。河岸草木朦胧,耳畔一时宁静。地气安宁,有说不出来的妙境,五脏六腑像熨斗熨过,无一处不服帖,肉身与灵魂一下子稳当了。

喜欢靠水而居,闲暇了临窗看水。没有风,水面莫名颤浮起粼粼细纹,俨若有仙女踏波光走来,款款细步水雾烟霭中,身段曼妙,体迅飞凫,飘忽若神,凌波微步,罗袜生尘,有曹植笔下洛神之风。窗边竹箕里,煮熟的菱角肉质紧密,新嫩的莲蓬粉而不腻。剥壳食得三五枚,诗意和地气一齐袭来,是乡野气息是田园风味。

在长江边生活过几年。雨后天晴,去长堤散步,偶尔会遇见江豚在日光里闪烁隐现,飞跃、拍浪、冲撞,或者到水草丰盈的浅滩戏水觅食。江豚貌美,亦多灵性,得了天地造化。

去黄河边,洪水滔滔,脑海中想起“大水走泥”四个字。

QQ截图20221017154015.png

春日去昌江,途经南尧河。阳光下,流水幽幽剔透。到底是南方,绿叶异常苍绿。椰林之绿,檀树之绿,芭蕉之绿,灌木之绿,芦苇之绿,稻田之绿,龙舌兰之绿,散尾葵之绿,触目皆绿。偶尔绿里一片红,是木棉花。木棉树高高大大,红花挂满一树,有些已经谢了,略见颓然;有些妍妍开得正好,在绿中躲躲闪闪。可能是花冠大,那躲闪也不羞怯,坦坦荡荡。

木棉花红得正艳,不是风情的艳,艳丽中有朴素,艳丽中有正大。木棉花独独开来最好,其美在寂然,有百年孤独况味。红得寂然,人才生出怜悯心。我见过一大片山场蓦然盛开的木棉花,热闹惊心,动人心魄。风吹过,有狐鬼气。想起《源氏物语》里,高高的红叶林荫下,四十名乐人绕成圆阵。嘹亮的笛声响彻云霄,美不可言。和着松风之声,宛如深山中狂飙的咆哮。红叶缤纷,随风飞舞。恍恍惚惚,记忆中的红叶幻化成了木棉花之红。

泡桐也开花了,紫色的花朵朵高高在树顶,风一吹,如流云在河堤上飘荡。车摇晃着前行,层层叠叠的绿,风一吹,新绿老绿嫩绿苍绿浅绿深绿叠在一起。干净碧青的草一拨拨在眼前涌动,山风清凉,大树挺立壮美。春日阳光穿过,深邃静谧。人湮没在春绿中,化入深山。

通体翠绿的山,流水逶迤而来,白亮亮自山头到谷底,冰洁如月光一样流下,引得人停车伫步。远山的树,河岸的草,山野的风,田园的茶,一切的一切,刹那寂静,如同溪滩边的石头,静默无有言语。岸边那些不知名的野草湿漉漉的,茎是湿的,叶是湿的,在流水的汩动下,瑟缩摇摆。花是流水今世,叶有明月前身。流水里也有叶的梦,春梦夏梦秋梦,还有寒夜里的冷梦。

大概是当年孔子站在河边感慨过时间的缘故,每每看见河流,总有些莫名的思绪,是眼前真切的一湾水,又是心头缥缈的存在。

QQ截图20221017154021.png

南尧河岸边有黎族旧人石洞,当地人称为皇帝洞。背靠石洞,仿佛看见了曾经走过的先民岁月。或许是洞外河流的缘故,依稀还能听见河水淌过的声音,奔腾,潺湲,惊涛骇浪,静水深流。

定定站在洞口,看着南尧河。水流在河里,觉得柔软,掬一把入手,水顺指缝淅淅沥沥淋下来,柔软中又多了轻嫩,掌心清凉,手背清凉。这是条离我日常极为遥远的河流,遥远得一无所知。即便走近了,也俨然是另一个地域的存在,疏旷地横卧在昌江腹地。

河流上空深邃的蓝色,几个农人在皇帝洞贩卖一些零散的饮食。没有鸟鸣,风声也没有,一切是静的。南尧河景色别致,虽地处南国,初春节令里,那些草木并没有呈现出欣欣之态,有些近似岭南画派的风味,石头像浓墨泼就,在茂密的森林里奇形怪状,悬如削瓜,颜色不一。

清亮、冷漠、空荡,继续着自然之力的南尧河,从皇帝洞边流过,没有片刻犹豫,头也不回,向着遥远的海边驶去。我喜欢眼前的那样一脉河,是纯粹的水源、是纯粹的通道,看着岁月山河日出日落花开花谢,忍不住感慨,到底停住了。这一声声感慨穿不过天地之悠悠,牢骚太盛防肠断,风物长宜放眼量。人就向洞里走去了。

巨大的洞穴,是六千多年前先民的居所。石刀、石斧、石锛,还有陶樽、瓮、罐和青铜器残片。那些陶樽里早就没有了先民的酒水,从前的手泽还在,从前的气息也还在。渐渐深入洞内,有些呆住了。石洞真大,大到人极小,大到可以容纳万人,大到给一代代先民遮风挡雨。石洞尽管简陋,却巍峨有王者的气象,到底是皇帝洞。周围都是坚硬的石头,

想想当年一代代人在这个洞穴里生老病死。当年的人看不见今天的我们,我们也看不见当年的他们,只有这洞一动不动,几千年的时间也搬不走半步。

在洞里逛了一圈,清凉、干燥,我猜想哪里是族领的居地,哪里是小民的居地。总觉得有一个中年男子,拄着树根,长发,身着兽皮,被一众面目黧黑树叶遮体的人簇拥着,割肉,饮水,喝酒。下雨的日子,那个人偶尔悄悄走到洞口或站或坐地看着眼前,他会看见什么呢?看着山和渐渐涨满了河道的水。六千多年过去了,当年的人早已灰飞烟灭,他看过的山河无恙。或许那时候的人不像后世那么关怀得失,关怀生死。他们嚣张跋扈,比所有的兽更强大,在山林里飞土逐宍,他们紧紧盯着前方那仓皇夺路的兽。我不清楚,会不会有受伤受惊的野兽一头栽向河道,被流水带走了呢。

南尧河并不长,无端地,我觉得河道极其绵长,沉潜在中华大地南端,沉睡在天苍苍、水泱泱、木欣欣、花妍妍的寂静中。河水不知道几万万年,如春潮涌动,清澈滋润大地。

QQ截图20221017154028.png

故家多河道,流水畅然。每回雨天,对门流下白亮的山水。田畈溪流不绝,两岸的树竹,映在水里。绿色的水,蓝色的天,青翠的树影竹影交融在一起。水中游鱼很少,常见麻虾。麻虾不好动,如一滴墨凝在水底。人伸手想捉,指头刚到河面,虾子才触电般闪开。

夏天,河里热闹些。浣衣人提着篮子刚回家,三五个孩子又来了,卷起裤脚捞虾子,用玻璃罐装着。偶尔还能捞到泥鳅,粗且长,腮边几根灰须,长而细,随身子摆动。有人穿了布鞋,不好下河,岸边目光灼灼地看着。到了晚上,小河越发好看。星星一颗颗一跳一跳地冒出来,漫天冷冷粲然。月亮钻出山嘴,斜斜挂在天上,像大家闺秀款步从容走出月亮门。

山有俊丑险奇恶,水一律斯文漂亮,穷乡僻壤的水与闹市喧嚣的水一样有静气。江南小桥流水载动乌篷船漂过浮萍飘来渔歌声,皖南秧田流水蛙鸣不绝。秦淮河的流水,脂粉气消退了,好在喧嚣里还残存了几丝古意。黄土高原的流水,性灵依旧,映照着蓝天,还有光秃秃又瘦又干的山。皖南的流水,打湿了山中的鸟啼,打湿了行人的衣摆。

人在水边待得久了,思想也是湿润的,梦里亦水气弥漫。在江南,曲折走过迷宫式的长巷短巷,走过小桥流水,走入霏霏也想入非非。

闲散时候,去看流水。水流在那里,如同时间,任你看或者不看。河道一脉轮回的流水,生命的过程一览无余。坐在流水旁,人有易碎感。像沾满露水的花不断飘下来,地面残红一片。时间如水,生命如水,孔子站在水边才有逝者如斯夫的感慨。滑入低谷的流水,不像西下的太阳,明日清晨还会从山间冉冉出头。

中国诗文,常常有水气,杏花春雨是水,过尽千帆是水,泉眼无声是水,洪波涌起是水,更有一江春水,桃花流水。承天寺内庭下积水空明,水中藻荇交横,还有竹柏之影。那是最浅的水,不能流动的水,中有闲情。积水有闲情,流水隐隐是仙气。

清风徐来,水波不兴。月亮自东山升起,徘徊东南星辰之间。白茫茫的雾气横贯江面,水光连接天际,小船如一片芦叶浮越流水。人有冯虚御风、遗世独立、羽化登仙之感。

水是万物之源。水有灵气有静气,水为财,聚水则生财。远古部落旁水声潺湲,一代代人近水而居,洗了多少尘世浮躁,独得一片清凉一片清净。

在流水旁,踏着树影,踩着石阶,山高树大,水落石出。遮天蔽日的树枝、青藤、老树,还有金银花、石蒜、车前子,像炼丹的草药。山、石头、流水,又像入定的所在。哗哗的水响与呼呼的山风交织一起。偶尔漂来几片残叶,零落成宋词的婉约。人在流水边,阳光在头顶闪烁摇曳。心底也隐隐生出乘风归去的仙气。

声明:
凡本报记者署名文字、图片,版权均属安徽商报、安徽商报合肥网所有。任何媒体、网站或个人,未经授权不得转载、链接、转贴或以其他方式复制发表;已授权的媒体、网站,在使用时必须注明 “来源:安徽商报或安徽商报合肥网”,违者将依法追究法律责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