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年,对刘晓庆是有滤镜的。在遥远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,正逢《火烧圆明园》《垂帘听政》上演,出自香港大导演李翰祥手笔。是露天电影,少年的我看了一遍又一遍,对着“慈禧”的鹅蛋脸异常着迷,并深深记住了电影里那首江南小调式插曲。某日,少女叶赫那拉落寞坐在御花园中,手中一边摆弄着白手绢折成的灵动老鼠,一边唱:艳阳天,艳阳天,桃花似火柳如烟,又早画梁间,对对对对飞春燕……艳阳天,艳阳天,湖光山色映画帘,春满圆明园,双鹤双鹤交颈眠……

彼时,正值“皇上”梁家辉游园,少女版慈禧正唱得忧伤四起,忽被老太监一声断喝,便引了梁家辉注意,自此,对她有了额外印象。实则,她是早与老太监串通好了的。

从此,每临春日,尤其白玉兰盛开之际,总条件反射想起少年时期那两部影片来。慈禧终于上位,正值浓情蜜意期,惹得皇上梁家辉屡不上朝。当大臣们一次次扑空,对着满园怒绽白玉兰极尽讽刺:皇上真要天地一家春了……话毕,大臣们一阵轰笑,甩袖悻悻而去。

后来方知,这支插曲,作词的正是李翰祥,谭盾谱曲,李谷一原唱。歌词柔糜绮丽,唱风甜腻妩媚,当时可是1983年。古早电影,艺术氛围拉满,连一支小小插曲,终是匠心独运。

《芙蓉镇》,大约也是同一时期拍摄的吧,当年无缘看到,是近年补看的。

依然是遥远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,央视深夜播一部纪录片《世界电影之林》,也是她主持的。嗓音动听,有溪水徐徐感,她对嘉宝、费雯丽、克拉克·盖博、马兰·白龙度等欧美影星娓娓道来。特别美好的一部纪录片,依然对她有滤镜,虽不曾看过《小花》,但,确乎看过《神秘的大佛》,同为露天电影,惜乎不留一点印象了。

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,她太成功了,生命力又那样勃发,活得愈发张扬些。当时娱乐新闻不太普及,我所看过的有限的一次新闻画面里,她大约不甚满意手下人的答记者问,别人话未完,她直接抢过话筒……这种公开场合不尊重人的跋扈,非常令人不适,直至那本书名出现——“从电影明星到千亿富姐”。自此,对她祛魅。

转眼千禧年,2002年还是2003年,忽然曝出偷税漏税事件。名下十余套房产罚没,只保住一套房子,人进了秦城。翌年方知,是姜文一直四处奔走,帮请律师。历四百余日后,取保候审。

直至互联网的当下,因人爆料,直接将其送上热搜。这次舆论,潮水般一边倒,不同年龄层大众,出奇一致的宽容,纷纷慨叹她蓬勃的生命力,简直成了传奇。互联网时代是有记忆的,可以将一个人的一生瞬间呈现于公众面前。原来,她接受过吴小莉、杨澜、金星等人访谈,谈吐大气真挚,不纠结,擅于放下。

她的生命能量永远是守恒的。这是气血足身体棒的人才有的精神面貌,令人赞叹。

忘了是接受谁的采访了,当谈及男女感情之事,她不疾不徐道,伟大的女人应该是水一样的女人,你在高处,我便退去,让你独自闪耀光芒。如果你在低谷,我便涌来,温柔地环绕你,拥抱你,给你温暖。

地母一样的女性。以这句话概括她与姜文的交往,最为贴切。当年拍摄《芙蓉镇》期间,三十余岁正青春的她,被二十二岁的年轻人点燃,历经一点儿波折,与陈国军解除婚约后,两人大抵一起生活七八年吧。其间,她鼓励他当导演,给他拉投资,后来对方撤资,她搭上自己全部积蓄,继续寻找合伙人,直至找来香港制片人文隽。之后有了《阳光灿烂的日子》,一举奠定新人姜文的江湖地位。

扶他上马,又亲自送上一程。后来,两人以分手剧终,但,没有互撕场面,仅以“性格不合”示人,保全了作为人的尊严。这方面楷模,还有一个王菲,曾分别与窦唯、谢霆锋、李亚鹏分手,无论对方怎样埋汰自己,她不出一字恶言,自尊又体面。

一次,记者好奇探问她与姜文之种种,她立即用手蒙住话筒,低声劝说别人,莫再提及当年事,因为他爱人很在乎这个的……不愧为地母情怀。时过境迁,她竟还护着他,不,是照护着他身后妻子另一位女性的感受。

她是真的爱过他。

分手不出恶声,多年后,尚且做到不嫉妒,护住别人的家庭和谐,非一般大女主。

姜文之后,感觉她爱过的扶持过的那些异性,于精神层面,似都不太配得上她。还有一个所谓的作家亚丁。她当初也为他编剧的电影投资过。那部电影也未翻出什么水花,连同“阿丁”一并消失于公众视野。之后才是伍卫国、阿峰。

从庆姐到庆姨,再到庆奶,这些年,她始终在场。十年前,她在微博上便说过,中国女性早早放弃自己,西方人家七十五岁还在竞选总统呢。是的,马克龙妻子同样七十余岁,不照样穿着高跟鞋迎风招展么?有什么的呢?故,女性大可不必给自己设限。

她一次次医美,不顾群嘲扮嫩,无所畏惧地活。近年有一视频,她还在玩单杆,不服输,不服老,始终有着正念力量,生命便真的不会枯萎。故,65岁时,还那么朝气蓬勃地恋爱……

当年,刚走出校门的姜文有着一个导演梦,说起码要去纽约学习十年……她就劝,不必,现在正是时候。并鼓励他要做一只翱翔高空的鹰,低空鸟雀们需不停扑腾双翅,只有飞到高处的鹰,才会借助到风力……这眼光与胸怀,非常人所及。

她当年身陷囹圄,据说姜文曾托律师带给她一条丝巾,上面绣的正是一只鹰。如若当初她激励他的一样。一来二往,情深义重,也是人性光辉,更是当年佳话。

秦城时期,有一位影迷写过一封信给她,说自己帮不上什么,但讲了一个故事:在英国萨伦港的国家船舶博物馆里,陈列着这样一艘船——它下水以来,在大西洋上遭遇了138次冰山,116次触礁,27次被风暴折断桅杆,13次起火,但是,它一直没有沉没。

她真是幸运,不仅爱过的人对她奋不顾身,连影迷也都如此情深。

我真正敬佩她的,是重获自由后,为了还债,重新开始的勇气。去横店当横飘,什么角色都接,甚至无一句台词的群演。这边拍着一部戏,中途空档期,又去另一剧组跑龙套。一位获得过无数次金鸡奖、百花奖的著名影星,屹立荧幕三四十年不倒的著名人物,是怎样的精神力量支撑着她放下身段坚持下来的呢?太要强了,她给自己铺设的正是一条血泪之路。当年在秦城,为保持身材,于狭小空间折返八千步,日日不辍,还坚持洗冷水澡,不过是在锻炼意志力……

不服输,不认命,“为波澜倾倒却不沉”。她还当真实践着平权主义,从不花异性钱财,却是一味给予,纵然分手,也从不哭唧唧嘤嘤怪地,怨怼或诋毁。人性之光。

（钱红丽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