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橙美文】春水生
来源:安徽商报 责任编辑:张雪子 分享到 2025-02-10 10:17:25

立春后第三日,听见冰层裂开的第一声,犹如春天醒来时的一个哈欠。

那声音像是从地心深处传来的玉磬,清越地穿透覆雪的山林。老青石砌成的河堤尚披着薄霜,冰面下却早已暗流涌动。裂纹以某种神秘的几何形态蔓延,宛若远古壁画里褪色的符咒,又似苍老掌纹中宿命的沟壑。我蹲下身时,正逢一尾红鲤撞破冰隙,鳞片在晨光里折射出碎金般的光晕,仿佛整条河忽然睁开了眼睛。

祖父说过,春水是有记忆的。他总在惊蛰前夜将竹筛浸入溪流,次日清晨筛底便会凝着乳白色的冰髓。这些未及消融的冰晶里,封存着去年秋天的落叶、夏天暴雨冲刷过的砂砾,甚至前朝沉落的铜钱。

此刻站在河滩上,我忽然明白那些冰裂的纹路,原是岁月在冰层里写下的草稿。

南岸的芦苇荡还挂着残雪,北坡的棠棣却已爆出细小的红芽。春水裹挟着松针与苔藓的气息漫过石阶,将经冬的枯枝推搡着送往远方。我看见去年的风筝骨架卡在柳树根间,褪色的绸布上停着初醒的豆娘。流水带走了某些东西,又固执地留下另一些,如同人们总在遗忘与铭记的漩涡里打转。

黄昏时雨来了。千万根银针斜斜地刺入水面,涟漪叠着涟漪,把倒映的云影揉成半透明的绉纱。对岸古寺的飞檐滴下水珠,檐角铜铃的声响被雨水浸得绵长。这让我想起幼年临摹《洛神赋》时,总在“凌波微步”四个字上洇开墨迹。此刻的春水,多像是洛神遗落在人间的裙裾。

子夜披衣推窗,竟见河面漂着点点萤光。原是冰层彻底消融后沉积的星辉重新浮上水面。这些流浪的光斑时而聚作银河,时而散作流萤,与天际真实的星辰遥相呼应,显得魑魅而温柔。庄子说“天地与我并生”,此刻方知万物皆有灵犀,春水恰如宇宙倒扣在人间的一盏琉璃钟。

黎明前最后的黑暗里,河水漫进了沿岸的稻田。那些沉睡的稻茬在暖流中舒展,根系发出细微的吮吸声。农人将手掌探入水中,便能从水温的微妙变化里推演节气。这是文字诞生前的历法,是泥土与流水共同守护的秘语。我忽然渴望变成一株水芹,让透明的脉络里也流淌着四时的韵律。

沿着河流溯溪而上,行至上游峡谷,但见百泉竞涌,有的从石缝里迸发,如抛珠洒玉,有的自苔藓间渗出,似美人垂泪。这些清冽的支流在乱石间迂回碰撞,最终都义无反顾地奔向低处。它们让我想起敦煌壁画上的飞天,万千飘带虽各具风姿,但终究会朝着同一个方向飞升。

货郎的铜铃惊起白鹭时,春水已涨到祠堂前的石狮足下。族老们开始商议重修水渠,妇人们拆下遮挡了一冬的纱窗,在岸边浣洗。学童捧着砚台蹲在埠头洗笔,墨色在漩涡中绽成玄色的花。春水就这样悄然改变着生活的纹理,像无声的绣娘在岁月底布上走针。

我拾了块扁石打个水漂,看它点水后沉入河心。涟漪层层接续荡开,将倒映的青山揉皱又抚平。这多像我们与时光的游戏,总以为留下了痕迹,其实一切皆在流动中归于寂静。但春水从不纠结于消逝,它只是带着桃花的胭脂、柳絮的轻愁、燕巢的泥香,浩浩荡荡地朝海的方向去了。

暮色四合时,渔舟拖着细网划过水面。鳞浪将最后的天光剪成满河碎银,恍若神祇失手打翻了星斗。橹声欸乃中,我听见春水唱起古老的歌谣,那旋律里既有冰川纪的凛冽,也有稻田里的暖意,最终都化作一季永恒的潮声,在漫卷的春风里,跌宕而去。

(刘中才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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