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人可以对聊。
“花间一壶酒,独酌无相亲”。无人可聊,李白只能“举杯邀明月,对影成三人”,只能“我歌月徘徊,我舞影零乱”。
山阴人王子猷深夜醒来,见窗外大雪,无人可聊,温酒独饮。忽想起剡溪上游住着画家戴逵,遂开门乘舟,溯江而上。一天一夜抵戴门,王子猷掉头而归,曰:“乘兴而来,兴尽而归,何必要见到戴逵本人?”
李白、王子猷在无人可聊之后,邀月歌舞、雪夜行舟,使身体彻底疲倦、安静下来,其境界之幽远,可望不可及。当下,手举啤酒邀请天花板上的吊灯共饮,雪夜酒醉后乘出租车去两百公里外另一座城市访友,至门前又掉头而归,类似举动,有抄袭、仿写的嫌疑。
元朝张渥的水墨长卷《雪夜访戴图》,藏于上海美术馆。不知李、王二人是否预感过自己行为,成为后人眼中的艺术、行为艺术?倘知道成为千载话题,他们是否会对张扬酒后歌舞、雪中行舟的经历,有点后悔?毕竟,大无聊实无人可聊,真隐士当自隐其名。
叔本华老师说:“人,一团流动的欲望,在痛苦、无聊之间摆来摆去。”一个人就是钟摆或秋千,摆来摆去。大多数人的无聊都是小无聊。小无聊是小钟摆、小秋千。无非是没有人来分享自己职业、职称、职务、异性、股票、住房、汽车、子女等等形而下、最多形而中的窃喜或失意。无人可对聊,将手机通讯录一概删除。用嗑瓜子掩饰自我与世界之间的失语,以抽烟来弥补周围的匮乏。即便隆冬,棋手们也会手持一把纸扇,掩饰自己与对方手谈不畅进入读秒状态时的尴尬、焦虑。
喜悦、痛苦或无聊,都是一个人自己的事情,大致相似,难有新意。“那些忘记我的人足以建成一个城市”(布罗茨基)。
无人可聊,无需聊。就聊聊天气、市井奇谈、明星绯闻、中东局势,只要避开当下与内心,这样的闲谈就安全、宽远、无所谓。上网,化名,与另一个异性面具后的陌生人(有可能是自己的配偶、上司、隔壁邻居)聊聊爱情。待双方在某一茶馆、酒吧、卧室相逢,惊讶、尴尬、愤怒,又如何继续聊下去?倘彼此陌生、亢奋、欣悦,直接用身体交谈一场喜剧或悲剧,就更加丧失了聊天欲。
在假面舞会般的日常生活中,一个人要安全跳跃下去,不能摘下面具。当然,也可以步入教堂忏悔室或心理诊所,半遮半掩与牧师、医生述说隐痛,半真半假失眠。或者,蹲在一个街头算命者面前,聊聊“卜算子”词牌来历。所有这些,无非让身体像李白、王子猷那样,在舞蹈或乘舟的过程中,疲倦下来。用体能的消耗和疲倦,自治复自愈。
至于形而上的大无聊,由康德、孔子等等巨擘前贤代表人类,与星空河流对话。或者通过电波,向其他星球上的未知生命倾诉。回音渺茫。孔子感叹:“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。”这是《论语》中最感人、最孤独的话。弦断有谁听?四望无人。直到五百年后,司马迁向孔子发出回应:“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。虽不能至,然心向往之。”破空而至,能否安慰一个前朝寂寞者的幽灵?“如得其情,哀矜而毋喜。”这依然是《论语》里的话:知悉了他人的欢愉或悲伤之情状,就保持沉默吧。孔子明白,语言的限度和自我的边界在哪里。
“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,念天地之悠悠,独怆然而涕下。”陈子昂的幽州台,遗传于一代代写作者的小书桌。无聊感一代代遗传。把墨水瓶作为漂流瓶,扔进光阴,梦想有一个人在若干年后的图书馆、书店这些海滩,捡起来。
对语言表达充满无力感、颓丧感的作家,很多。美国作家塞林格在《麦田里的守望者》结尾写到:“你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聊任何事,一聊,你就会想起每个人来。”说完,他就躲到乡下,直到在二〇一〇年死去。不愿意聊天,以免想起痛苦的旧事前情。晚年,他连写作也基本放弃。“如果我是一个钢琴家,我会在衣橱里演奏。”拒绝一切耳朵、视线和嘴巴。一个自足自治的人,不需要知音。打电话,一个旧日相好就从城里开车到乡下来,交谈一夜。第二天,塞林格继续独处野外。
若能与虫子聊一聊青草和露水,也算好。
(汗漫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