情深无题,不明觉厉
◎大虫
你最喜欢唐朝的哪位诗人?曾经自问过这个问题,琢磨多年,实在无法确定答案,就像自问最喜欢天上哪颗星、春天哪朵花。
如果把问题换成“你最喜欢唐朝哪些诗人”,那么李商隐一定在名单的前列。
关于李商隐的人生,后人了解的其实并不多。即使留在文字记录中的,也有很多互相矛盾的说法,就像对他的诗的解读一样。不过,有一点可以确定:在流传至今的唐诗中,李商隐是写《无题》诗最多的,没有之一。他留下来的《无题》诗有十六首,如果加上像《锦瑟》这样貌似有题实则无题的,就超过了二十首。
诗在源头处,本来就没有题目。中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《诗经》,所有的题目都是后来的编者加上去的,办法很简单,就是取第一句中的两三四个字为题。程俊英先生统计过,《诗经》中不用这个方法命题的只有六首。这也容易理解,因为诗经中数量最多的“风”,本来就是采自民间的歌谣。即使到现在,民间的歌谣也是没有题目的。“雅”和“颂”虽然是贵族之作,但也都是特定场合用的“应用文”,就像我们在酒桌上的祝酒词或祭祖拜神时的祈祷词,没人会专门去起个题目。
在唐朝,诗歌有题已成常态。这种情况下,李商隐为什么相对于其他诗人更热衷于“无题”?在我看来,一是他写诗的心态更接近于诗的源头时代:我自己感叹几句而已,何必搞个标题,又没必要又麻烦;二是他人生路途坎坷又敏感多情,一首诗中蕴藉的情感过于复杂:我也不知该用什么题目。
你最喜欢李商隐哪首诗?
这个问题我也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。虽然“身无彩凤双飞翼,心有灵犀一点通”,但是“相见时难别亦难,东风无力百花残”,绝望中叹息“春心莫共花争发,一寸相思一寸灰”,却又心存侥幸“何当共剪西窗烛,却话巴山夜雨时”,等到“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黄昏”,才惊觉“锦瑟无端五十弦,一弦一柱思华年”。
这些脍炙人口的诗句,千百年来已默默渗透进了中国人的情感范式中,难怪让人“上瘾”。
这其中,最有名也是争议最多的一首诗大概是《锦瑟》了。对这首诗的主题,有很多种说法,常见的就有悼亡、自伤、咏物、论诗等,还有人说,锦瑟本身就是和李商隐有情爱纠葛的一位美女的名字,且是他的初恋。也有些人老实承认自己搞不清楚。清朝诗论大家王士禛直言“一篇锦瑟解人难”,当代古典诗词研究大家叶嘉莹也说,“千年沧海遗珠泪,未许人笺锦瑟诗。”梁启超谈到《锦瑟》时说:我也看不懂讲的是什么,拆开来一句一句让我解释,我连文义也解释不出来,但我就是觉得美,读起来很愉快。梁先生这样说真使我自信心爆棚:我们读这首诗的感受都是“不明觉厉”,看来我们的水平在伯仲之间啊。
李商隐就是一个让人“不明觉厉”的诗人。他的诗会让我想起西方的意象派现代诗和早期的印象派绘画,看似平淡的意象,掩藏着含混的情绪,每个人都能从中找到自己的感应。如果要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找一个比喻,他就像一个算命先生,说着模棱“百”可的话,让听者自己去揣摩命运,然后骤然惊起:先生真乃神算也。
以诗起飞
◎钱红丽
常常去居所附近的荒坡散步,夏天尤甚。黄昏漫长,像二胡黯哑的调子,永远拉不到头。有时,一走便走到西郊。那里有一条颇为古老的铁道线,偶然开来一趟古旧绿皮火车,乌黑的煤炭如山脊隆起,哐当哐当自北向南蛇行。毗邻铁道线的,是一山坡,爬上去,可看夕光霞映,可观星月宇宙……
多年来,每临这座小山坡,我总是要想起李商隐以及长安的那座古原,那首诗条件反射一样弹射而出:向晚意不适,驱车登古原。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黄昏。
后人一厢情愿将诗的后两句曲解成歌颂人生晚景之意,真是自作聪明了。他短短一生定格于47岁上,当时正值壮年的心性,岂要牵扯至暮年时光?他在这首即兴诗里,纯粹表达着的不过就是乐游原上所见的夕暮绮丽之色。
一切景语皆情语。这是一首惆怅的诗。什么叫“意不适”,不过就是不开心嘛。近黄昏,忽然感到郁闷,套一辆马车,去长安郊外乐游原,看看夕阳,散散心而已。
我也经常不开心,究竟吃不饱穿不暖?非也。人之所以为人,是有着高级情感内蕴的,并非物质的缺乏导致人不开心,说白了,不过是精神世界的压抑,故,外出散步纾解一番。人生实苦,唯快乐一二,实在苦闷之际,登高望远,洞悉宇宙之广袤之无穷,一霎时映照出个体渺小,便会珍惜眼前。何况夕照晚霞何等的美呢?自然之美,对于人心也算一份慰藉。
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黄昏。不过是对于美景易逝的怅惋之情,估计李商隐是深秋登上乐游原的,黄昏不比夏日那么漫长,一忽儿,夕阳便衔山而去了——瑟瑟秋凉中,他紧紧衣领,哀叹美之易逝。
一辈子不得志的李商隐,先后做过四次节度使的秘书工作,耗去整整二十年。那年,又一次自秘书职位上下岗,不得不重回长安,又遭妻子病逝的厄运,一双儿女年幼。当年的他刚刚40岁,硬着头皮求职于昔日同窗令狐绹,面对后者的漠视,他写诗叙旧,这是他最痛苦的一次求职经历吧,简直是灵魂之耻。然而,岁月的长河里,贵为相位的令狐绹之流究竟算得了什么,李商隐终归是不朽星辰。
一个才高之人,郁郁不得志,生命里最好的年华均辗转于幕府之中,靠什么去排解苦闷彷徨?唯有走到自然中去。
整个大唐诗歌星辰熠熠生辉,是所有朝代不可比拟的,李白千年一遇的冲天才华,杜甫独一无二的沉郁复杂,王维横跨道佛的孤标独高……均是我所欣赏的,但私人版图上,最爱的诗人,还是李商隐。
是那些真挚无解的无题诗,奠定着他诗坛不败的位尊。一首首七律,遍布人的气息,每每读起,依然有着滚烫体温,极端的克制而不张扬,华美妍丽又不失清气。他的无题,如若西方古典乐,复调式的回旋,说尽世间一切难言曲折,蜿蜒内敛而缤纷绚烂。这样的诗像极他的个人命运,半生蹭蹬诸事不顺,总是处于颠沛流离之中。一生心碎,不曾有过一刻的安稳,这些千折百曲的诗篇可有将他永恒的抚慰了?
才华成全着李商隐——于俗世失去的,到底于诗中得到了补偿。这个16岁著有《才论》的人,于茫然不知所措中陷入到一个个扑朔迷离的世界,生命的各个阶段,被动地卷入党争之祸,注定要天涯漂泊;敏锐内向、多愁善感的气质,宿命般令他一生辗转。
年轻时因为才华,被令狐楚赏识,招至幕下,与自己儿子一起习文赏诗。多年过去,令狐绹官至丞相,因为种种,羁旅半生的李商隐找到这位昔日同窗,于诗中重叙旧情……每每如此,不免都替他难过。一个惊才绝艳之人,总是不能长袖善舞,不停地撞着南墙,不停地狼狈着。
现实里的李商隐,有着诸多的曲折无奈,但,只要回到诗文中,一个强大帝国瞬间建立起来,是鄙俗之流永远不可企及的。真令人欣慰——地上失去的,一定会在天上找回来。
写这篇稿子时,我的音响里流淌着阿巴多指挥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协,音符如积雪凌寒一遍遍于耳畔回荡,钢琴一声声如命运重击,紧随其后的是成千上万把小提琴拉出鲜花一片……李商隐留下的那一批无题诗,好比这古典乐,既是虚无的,又是有解的,它一直流淌着,不停抚慰着世间无数敏感脆弱的灵魂。
杜甫如父
◎许冬林
少年时不喜欢杜甫。
是真不喜欢。他总是很老的样子,一身秋色萧索地,在诗句里沉郁。每一句都那么沉甸甸,是暗色的,土黄色接近赭黑色,要用半喑哑的嗓子吟唱。我总疑心古人抄写他的诗句时,要比抄李白的多费些墨。抄他的诗句,笔锋要沉下来,落笔有力,墨色透得深。
初中时读《石壕吏》,第一句“暮投石壕村,有吏夜捉人”就把我吓着了。我们那时在乡下野蛮生长,也是一路“捉”过来的——学业之余的娱乐,是捉猫捉狗捉鸡捉鸭捉鸟捉虫子,没想到还有夜晚“捉人”的。因为惊恐,所以读诗常常绕过杜甫,就像在乡下疯玩时,喜欢绕过一脸严肃的父亲。
少年时的印象里,杜甫不仅严肃,还老。我们当然不喜欢老脸孔,谁不喜欢一掐能掐出汁水的小清新的嫩面孔呢,所以那时喜欢写小男女情深深雨濛濛的李商隐,什么“相见时难别亦难,东风无力百花残”,什么“锦瑟无端五十弦,一弦一柱思华年”……而杜甫呢?他在一句又一句地老病着。什么“白头搔更短,浑欲不胜簪”,什么“万里悲秋常作客,百年多病独登台”,什么“亲朋无一字,老病有孤舟”,什么“名岂文章著,官应老病休”……杜甫总像是在叹息或者是在发牢骚的父亲,他又穷又老又病又孤单又壮志未酬,他一副不走运的男人模样,让人想帮又帮不上,只好悄悄离他远点。
他自号少陵野老,我的语文老师在讲到杜甫时总喜欢称他老杜,就好像称呼一个老邻居似的。许多年后,才知道,杜甫并不老。他死时还六十岁不到,放到现在,还没到退休年龄。他“白头搔更短”时,四十五岁;他“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”时,五十岁不到。可是他在诗句里,就那么很现实主义地老着病着愁着,好像他一直是低头的踽踽独行的愁苦姿势。以至读到“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”这样有气势的句子,也以为是中老年的杜甫半佝偻着腰喊出来的,事实是,那是二十几岁的杜甫到洛阳进士考试落第后北游齐、赵之时所作。他在诗句里老得让人怀疑他年轻过豪情万丈过。
他还总端着伤时忧国的大架子。伤时忧国,那时我们稚嫩的小心灵真是不懂啊。
语文老师在讲台上深情讲解,“感时花溅泪,恨别鸟惊心”,花开花落,禽鸟啁啾,倒是在乡下习见,可是溅泪和恨别那样的精神境界和情感高度,我们就抵达不了了。我摇头晃脑地背诵名句“感时花溅泪,恨别鸟惊心”,心里是不服气的,总认为杜甫是个爱哭丧着脸的老男人,好端端的春天,恁是被他写得荒芜清冷。
可是,岁月里走着走着,慢慢发现自己喜欢起杜甫来。少年时绕过杜甫,没想到中年时忽然发现,怆然含泪、低头沉吟的杜甫站在我中年的路口,在等我。原来,杜甫匍匐在我的岁月里,匍匐在我心灵深处,只等我长到中年,只等我经历人间坎坷人世辗转后,杜甫就会迎面走来,与我执手相看,默然懂得。
中年多奔波飘泊。“丛菊两开他日泪,孤舟一系故园心”,“飘飘何所似,天地一沙鸥”,“露从今夜白,月是故乡明”……在异乡的天地里,看枫叶飘零,看黄花盛开,看芒草萋萋,看大江东流,在那些思乡的清愁里,我们会相逢杜甫。李白是少年,是我们激情四射神采飞扬的青春年华,是我们曾经的理想主义;可是杜甫是中年,是我们正经历的辛苦辗转的当下,是我们不得不认领的现实主义。在中年的颠簸辛劳里,常常会慨然而叹:原来,我们离杜甫这样近!
半生过去,你已经切身切肤地感受过人事的疏离变幻,有时候,是一转身一眨眼便成沧海桑田。人间离散,是“有弟皆分散,无家问死生”,是“人生不相见,动如参与商”;人间重逢,是“今夕复何夕,共此灯烛光”,是“昔别君未婚,儿女忽成行”。
杜甫的感叹,是中年人的感叹,要用戏曲里老生那略显嘶哑的有一点风沙感的唱腔唱出来才得味。中年之后,读《牡丹亭》,最喜欢读的是杜丽娘的父亲杜平章出场的那几折,尤其是《移镇》和《御淮》,一个中年的封建社会知识分子的沉郁苍凉之心和家国江山之情,总令人感动不已。“砧声又报一年秋。江水去悠悠。塞草中原何处?一雁过淮楼。天下事,鬓边愁,付东流。”在杜平章身上,我能读到杜甫、辛弃疾、岳飞那一帮有家国情怀的知识分子的影子。
每一个苍老的父亲,都像是末路的英雄,有未酬的壮志,有独酌浊酒的无奈。每一回读杜甫,都像是面对苍老的父亲,面对外表冷峻而内心火热的沉默的父亲。所以,中年之后每一回读杜甫,都会暗自替他心疼,像不忍见父亲悲伤一样不忍见杜甫在诗歌里沉郁顿挫。
杜甫如父啊。
是在杜甫这样的“父亲”这里,发现“我”之外还有“你”,还有“他”,还有“我们”。还有泪眼朦胧所见中“三吏三别”这样的悲惨世界。读到“牵衣顿足拦道哭,哭声直上甘云霄”,我会禁不住落泪;读到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”,我会沉痛感慨到不能言……是杜甫,像父亲一样,以沉郁之语,告诉我,这个世界,除了“我”,还有苍生。
我的阅读和理解里,李白是抬头写诗的。这抬头的姿势里,45度向上仰望的,是悬挂的瀑布,是长风和高楼,是皇帝,是求仙的不羁心灵。而杜甫,是低头写诗的,这45度向下俯望和照拂的目光里,有苍生,有烽火连三月的家国。
中年以后,我和父亲聊天的次数越来越多,我们情感的交集点,或者说对生命体悟的交集点,越来越多。我向着父亲变老的方向也在变老。我们越来越像同盟。每回和父亲聊天,像和一个杜甫对话。俄乌冲突时,老父亲跟我沉痛感慨战争中的普通老百姓的生离死别。我在他乡求学时,不善言辞的父亲会在某个夜晚给我打来电话,跟我细说日常。父亲年轻时也曾出远门谋生,坐船在江上,“星垂平野阔,月涌大江流”那样的旅途风景,父亲是习见的。我虽为女儿,却像是暗自继承了父亲的情志,我们都以匍匐的姿势努力行走,我们紧贴地面,不像李白那样高蹈飞升。虽然道路艰难,但我们壮心未已。
是在理解了父亲之后,读懂了杜甫;是在喜欢了杜甫之后,重新喜欢寡言的沉重的父亲。
就这样,在中年,我与杜甫在精神上相逢。喜欢杜甫,理解杜甫。原来他那么像父亲,像中年的自己。
喜欢杜甫,还喜欢他沉郁顿挫之间不时晒出的小清新。那是经历人世困顿之后,转身发现的寻常人间的清美宁和。又好像,是天地仁义,用美景来安慰他的老病,安慰他的忧时伤世,告诉他人间也有亲切。
在蜀地,在草堂,他见到了“两个黄鹂鸣翠柳,一行白鹭上青天”,见到了“舍南舍北皆春水,但见群鸥日日来”……每回读到“肯与邻翁相对饮,隔篱呼取尽余杯”,我就不胜感动。因为,和杜甫一起匍匐在民间的,还有一个邻翁,那么近,隔着篱笆喊一声,杜甫就有了陪饮的人。如此,孤独就减了一寸。
人间,有多少个老父亲,在黄昏独酌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