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地旅行
◎小麦
2023年国庆,迭加上中秋,凑出一个肥美的超长假期。
记得上一个国庆和中秋连在一起的假期,还是在遥远的2004年,那回借着去广东英德出差,去湖南郴州外婆家陪她几天。犹记铺满月光的院子里,四下安静,心下澄明,在桂花香气里,我放下了当时困扰已久的问题。
如今外婆离世十几年了,我的假期安排不作二想,回父母家是唯一选择。回家也没多干什么事,但成为安慰而非打击,总是我能尽的微薄之力吧。
回家彩衣娱亲之余,也应本地同学旧友之邀出门转转。今年也是我们高中毕业三十年了,时移事易,但总有一些情感让人珍重。
当有人问我哪里人,我会犹豫一下,生在湖南,长在滁州来安,已在合肥生活二十余年。该说哪里人呢?郴与滁,都是独特的字,它们不能与任何别的字组成带有意义的词汇。
每次到滁州,基本上都会去琅琊山。有朋友闹过经典的笑话:啊,狼牙山呀,有五壮士的那个么?!这个琅琊山当然没有五壮士,也不生产琅琊榜,它只是野芳发而幽香,佳木秀而繁荫,只有酿泉与醉翁亭。这真要拜文化的传承之福,一篇文章让一座城千古。总觉得,背熟《醉翁亭记》,是每个滁州子民的修养自觉。
环滁皆山也,是曾经的事,如今琅琊山已变成一座市民公园。因欧阳修写过《醉翁亭记》《丰乐亭记》,滁州已册身为全国亭城。滁州下辖几县,古有顺口溜可总结:滁来全定凤嘉天。滁县,来安,全椒,定远,嘉山,天长。嘉山也就是多年前改叫的明光。
明光与来安接壤,在来安这边有个练山水库,是被开发得基本成熟的白鹭岛旅游区,而在明光那边,则是八岭湖旅游度假区。
据说有一万亩土地之多,绝非普通逼仄景点可比,旅游车带着我们从一个活动点到另一个点,需要不短的车程。途中所见,也非常丰富。我们沿一条大河向前,凉风四面八方袭来,好不畅快,路边野草闲花摇曳,河边各种怪树横陈,目力所及,应接不暇。
常规的游乐项目玩得不亦乐乎,滑草,漂流,骑马,采摘等。植物葳蕤茂盛,不时有同行的朋友惊呼说,大片草地适合露营,而我作为一个徒步爱好者,觉得这也是一条很好的徒步路线呢。
最让我惊艳的是位于来安的池杉林。这个湿地公园的面积之大,水面池杉分布之密,林中生态之好,赏鸟观景行船的体验之惬意,远超想象。
水景,荷花,比这再大的水面也是见过的,是水乡比较常见的风景,但这池杉是独一无二的,水里一棵棵树静静伫立,下粗上细,像一个个灯柱底端。这应该是生命长期进化的奇迹,保证它即使长高也不易折。
这里的一年四季都美,尤其秋天,当天气渐冷,杉树会把一身绿叶转换成火红,水面上一簇簇,一片片,是绝美的风景,令人惊叹。
无法置信的是,这居然就位于我们来安县大英镇。作为一个来安人,真是觉得自己孤陋寡闻到不可原谅呀。
人们都富裕了,有钱了,不再拘于吃喝玩乐的享受,而是会在周末或是假期,带上孩子,开上车子,追求不同于凡俗的另一种生活。
我这样身处异乡的游子,也仿佛重新找到与家乡亲近与回归的方式,不由想以一句诗作结:打故乡走过,不是过客,我是归人。
小城秋天
◎张妍
哪怕睡梦里,秋雨落入湖水也逃不过耳朵的捕捉。窗外是漆黑的湖面,什么都看不见,却还是忧愁,担心刚来陵西湖栖息的白鹭,受不了北方一夜又一夜的寒雨,再飞去温暖的南方过冬。
深秋里,湖心池杉树高飒,叶绿趋向深沉持重,白鹭穿过薄雾从远处飞来,歇在池杉最高处,鸟身随着杉枝轻荡,湖面变得更加宁静而悠远。一直把白鹭当侠士看,羽白双翼挥动在空旷辽远的天空,白鸟飞过的地方才是卧虎藏龙的江湖。
北中原小城面目普通,需像白鹭这般停留四季,才能全面感知它的好,才会沐着寒雨舍不得离开。
眼下,亳菊开得烂漫,米白小朵连绵成菊海云田,清渺素净的药菊香盈盈弥散在空气中,苦芬洁净肺腑,逸香凝神避世,人被种植千年的草本呵护着,秋风引发的萧瑟、凋落、枯萎,被古老的药菊香酝酿成来年升发春气的苞芽。
飘着药香的亳菊,可闻可食可药,霜降后它们会被统一采摘,制成葵盘大小的菊花饼,运往四面八方,开始一朵花的从药之路。新鲜花朵与花萼相连处有微甜的花蜜,蜜甜薄而易逝,采摘晒干后会迅速消失。想喝到最怡人的菊花茶,需得现摘现泡,花香与蜜甜才能完美地保留下来。
花前花后皆人家,家家种花如桑麻。素菊、红芍、白牡丹,小城从来不缺花的慰藉,即便草木凋零、大雪纷飞,花戏楼、薛阁塔、南京寺在寒风里沉默成画,城中仍有一处地方温暖贯通着小城血脉。
老城区下盘桓着始建于东汉末年的八千米曹操运兵道,以大隅首为中心向四面延伸。城旮旯长大的孩子统称它为“地道”,地道入口离学校不远,没有大人接送的时代,它是孩子们放学后探险的乐园。
时光韶远,依稀记得小时候背着书包走过的地道大概只有两千米长,入口陡峭,出口窄小,需先扔出书包,人才能从地道里爬出来。地面上永远渗着寸许的水,撂了一溜青砖踩踏以免湿鞋。四壁坠着汗一般的水珠,触手湿滑,借着入口的光亮,能看见古老青砖上斑驳的青苔,不少砖面有坑坑洼洼的损伤,伤口沉入时光,没人知道是谁让它们受了伤。
几经封闭修缮,再去时,需买票才能进入。在零花钱不多的年代,曹操运兵道依旧是古城少年最常去的地方。与其他游玩的地方不同,运兵道是趋静的,适合一个人静静走过八千米时光。
秋冬天,温厚的地气在这里聚拢,从地面走到地道,立刻被温暖湿润的地气包裹,地气古老慈祥,饮涡河水长大的人,呼吸中承接着熟悉的大地气息,身心同时抵达最有安全感的地方。
人心深处埋藏的情愫,常在深深地下现出真相。没进入地道前,可能连自己都不知道此生该信任谁,进入地道后,一切都自然而然地有了答案:漫长幽深的行进中,你会不自觉地跟在最信任的那个人身后,想拉着衣角,或牵起手。
老城小妮长大后,会心照不宣地邀约心仪的人走一趟八千米古道,若隐若现的心迹在四壁青砖上浮动回旋,待两人一起走出来,仿佛今生今世都有了牵扯不断的联系。
湖心岛踏秋
◎何愿斌
从鸡鸣声中醒来,看山影背后的天空,阴沉沉的,执意出门走一走。
旅人们还在梦中,雨忽然醒来似地垂落天井。带上雨伞,雨就扑扑到伞布上了。秋雨是有凉意的。
出发地是湖畔码头,岛上居民将七八条船只拴在浮坞上,船底被浪涛拍打得嘭嘭响,像一个急着敲门的人,却始终得不到回应。连接船坞的台阶将行人分散至各处,也将牵牛花、金银花散布开来。丹桂飘香,在雨中,浓香更胜,深吸一口,沁心润肺,禁不住要打出一个喷嚏。
虫声唧唧,在草莽深处,在箬竹的枯叶底,在斜坡之上。虫声大致有三种:第一种长调,“唧唧唧……”,重复到底,像一个练习描红的幼童,一页重复一个字;又像一个不会句读的人,一逗到底。第二种复调,“唧唧,唧唧”,只作简单停顿,仿佛等待同伴的回音。细听之,可以解读为:“来不?”“不来?”当我试图作出回应时,那声音突然停了,似有感于我的唐突和冒犯。除非是像儿时那样将整个斜坡的草除掉,否则不可能轻易寻到一只秋虫。第三种呢,最有意思,也更有耐心,它的吟唱短促、有节奏,好似某种提醒,“唧唧,唧唧唧”。音作五音,分两段;两段后又停歇一阵,然后再鸣,再提醒。
我在草丛旁蹲守,不知雨什么时候停了。风吹栗树,几团毛绒绒的板栗果掉落石阶上,声音脆响。我用鞋底轻轻一碾,板栗迫不及待弹出卫衣。咬开,板栗发出莲藕般脆响。和风带雨坠落的,还有锥栗,形态特别,像螺丝戴帽,脚底不时传出脆裂之音。这是岛屿的声音,也是秋天的旋律。
岛顶茶园、竹林,林中有一种鸟独自发出“咯—咯—咯咯”的呼唤,驻足细听,一只苍鹰展开宽阔的羽翼向湖心飞去。在电线上,身段娇小的棕背伯劳炫耀般地练习嗓子,它有百变音调,见我凝眸欣赏,愈发叫得欢快。
返回时,溪水陪我下山,水声叮叮,像是从瓷瓶里倒出来的。徽派老宅的木门被推开,发出久远的吱吱嘎嘎声,那是门闩拔出、门纽转动、门环晃动的组合曲。留守湖心岛的居民醒来了,秋天的湖心岛开启了一个全新的雨后清晨。
回芜记
◎钱红丽
听说要去看望外公外婆,头天夜里,小朋友发出倡议,翌日凌晨五点起,赶去芜湖吃早点——他太想念馇肉蒸饭了。
那家早点铺位于父母家对面小巷内,两间小门脸一贯白璧无瑕,三四个炉子支在廊檐下,一个高耸的木甑子白汽袅袅——满满一甑糯米饭。另一口锅上坐着的巨大竹屉内,满满一屉馇肉,肉下面垫的是千张。不曾在任何一地吃过囗感如此酥软细腻的千张,馇肉同样入囗皆烂。将食物蒸至天心月圆之境,至少七八小时吧。
一次,求教店家,这糯米怎么这么囫囵呢?雪白而长粒。店家说,都是预定的南陵县产的糯米,碎米全部筛掉。
一碗糯米饭盛在白瓷碗中,白玉一样泛光,嚼在嘴里,暄软而有韧劲,米香缠绕不去,再搭一碗豆腐脑,咸甜各异,绝配。
每次去,总给小孩点大份。揭开木盖,糯米特殊的香气四处逃逸,挖几勺饭,迅速盖上,再掀另一只锅盖,搛七八块馇肉覆于饭上,顺便搭一小撮千张。还未完,最后一个步骤一定要浇两勺油亮亮的秘制汤汁。待上桌,汤汁正好将糯米饭自上而下浸透……
一人一碗,各自噤声,埋首享用。小孩子每吃一次,均无比满足。倘冬天,还会打包一大份带回合肥。
除了馇肉蒸饭,店家还有蒸饺、烧卖等,每一样,皆可口。
午餐是提前一天预订的,在凤凰美食街某土菜馆。六个大人三个小孩,我点了十个热菜两个凉菜。清蒸白丝,长度大约尺半。糖醋排骨,酸甜度刚刚好。尤喜刚炸出的糯米锅巴,淋上鼎沸的肉丝木耳汤,喇啦一声微响——这道菜吃它趁热,香脆酥软,连无牙老人均可享用。稍冷,锅巴则塌掉,脆感消失。还有一道砂锅大肠,佐以适量腌油菜薹。
腌油菜薹独属江南一味,北地几乎绝迹。较之雪里蕻、高秆白,数油菜薹鲜美度最高。几番下来,最末应该小笼包来收梢。
二十余年过去,美食街架构依然如故,首尾两端,屹立不倒的永远是老字号四季春、耿福兴。无非小笼包、翡翠烧卖、虾籽小刀面、糯米甜藕、老鸭汤、水辣椒淋臭干子……以及大费功夫的葫芦八宝鸭等。
吃饱喝足,打道回府,孩子们兴奋得无法午休,带着他们上去四十六层平台观瞻滚滚长江。
第一次登上这样高度的天台,咫尺处的大江走势好生令人惊诧——原来,它并非自南而北贯通而来,而是自西往东逶迤,到了青弋江汇合处,复自南北去了。西岸无为地境,完全是一个三角形冲积洲。这一江水太有力量了,沿途接纳数以百计千计支流,一路浩浩汤汤,造出无数冲积洲平原,下游十余公里处,便是李白《望天门山》一诗的景况,那里也有一小型冲积洲,再往下,则是与采石矶平行的江心洲了。
这条大江自唐古拉山脉一路浩荡,终是入了大海。
高台伫立久之。西南方向遥远的长江,于午后阳光的映射下闪烁粼粼波光,如若万千银鱼跃动,潋滟闪闪……望得久了,直如暮春的迷离,如若置身李白当年送别孟浩然的意境——孤帆远影碧空尽,唯见长江天际流。既孤独,也不孤独,一并将小我融入天地万物之中了。肉身总有一天会消逝于天的尽头,唯有这一条大江永恒地存在着。
倘不站在我家这幢楼宇四十六层高台眺望长江,何以体味得出李白这句诗的深意?
小城何等精致。城中,湖山相依,一镜湖,一赭山。青弋江自城南贯穿而过,汇入城西的长江。城北,还有一座干将莫邪居过的神山……
父母家居六楼,坐沙发上,便可望江上舟来楫往。过去了的三十余年,我与江一直是平视平行的,却不曾想到以四十六楼的高度俯瞰它。
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,我常被差遣着回故乡办点琐事,搭乘小轮,航行数十小时到达池州对岸的桂家坝码头,再换坐蹦蹦车,一路颠簸十余公里,才能望见钱家祖那个村子。
如今,走合铜黄高速,开车一个半小时,足以抵达。许久不曾回过乡下了,但,无法阻止门前的小河,以及小河咫尺处的稻田,到我的梦里来。
那,小城芜湖算什么呢?它毕竟是第二故乡嘛。
黄昏,我们往合肥赶。不论多急迫,也是要去吃一碗麻辣烫的。
吃不上,这一趟谈不上称心。照旧拐入申元街,选菜,烫菜,静等……悉数食毕,汤也要喝一些掉。
这一家的滋味并非顶好,近年却愈发的人多起。
端午回去,室内挤得挪不开身,现在亦如是。室外临时摆了许多尺高的小方桌以及迷你型木凳。前仆后继的年轻人,乌压压地围坐一圈又一圈,用盆埋头苦吃,每人的标配当然是一杯赤豆酒酿……出于做人的礼貌,不便以手机录下如此壮阔画面。
太辣了,辣得喉咙飞起大火,喝一囗冰赤豆酒酿,一股甘泉清冽,迅疾将火扑灭,一股宇宙深处的寒凉直抵肺腑肝肠,千世万代的自适舒豁……
每次离开小城前,一定要吃到麻辣烫,然后以120公里时速,一路迎着夕阳回合肥,方显完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