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橙美文】善良有什么不好么
来源:安徽商报 责任编辑:张雪子 分享到 2023-11-13 09:34:42


·钱红丽

有一个早晨,见街头一位老人的圆白萝卜品相新鲜饱满,我让他稍等我一会。等买好肉回来找他,老人已被城管赶走了。向另一老人打听他的去向,这老人也不明所以,末了她开口道:大姐啊,我的萝卜也好呢,你买我的吧。

实则,她的修长型萝卜并非我喜欢的品种,且不太新鲜,萝卜缨子有点蔫。但,想着她如此大岁数,卖不掉又要颤微微背回家,多么悲苦呢,真是不忍,称了四斤多。我是要切萝卜丝晒干的。

她拿出微信,我一扫,图片上出来一个少年。随嘴一说,你孙子吧,辛辛苦苦挣的一点钱你自己又花不到哦。老人瞬间被什么光给点亮:是我重孙子咧,我四代同堂咧……哈哈哈……她大笑时空洞的囗腔内,唯余几颗牙。嗯,你老人家好福气。

旁边还有位岁数小些的阿姨,见状,也推销着她的山芋头:买一把吧,你看好嫩呢。

入秋,青菜口感鲜美,山芋头并非我爱的心水之物了。可是,又怎忍拒绝她怀着热望的眼神。

街头唯剩下她们两位相互作伴。

倘有退休金,二位想必也在跳着广场舞或是舞着太极长剑吧,何必开荒种菜?

中秋节时,弟弟从北京带回一盒稻香村给我。彼时,去菜市,我会带几块点心给另一位老人。一直吃着他的有机菜,五六年矣。

他从上派乡下拉一车菜来城里,卖很久要到晌午才能回家午餐,还总被城管赶来赶去的,又不舍得买点吃的充饥。

一次去北方小城采访,听另一同仁说起2000年代的一位县长下基层,当老乡倾诉自己的不幸遭遇时,县长握着老乡的手,就也眼泪汪汪起来……每次下乡回来,县长自个口袋里现金,总是全部掏空掉。

当时许多人,我坐在那默默听着,心想,我可不就是与县长一样心性的人么,天生共情能力强,没有法子想。2000年代,当在路上遇见躬背前行的拉煤老人,心情不免低落,他不过是老无所依。

我妈亦如是。她心疼街边卖鱼人,将刚磨好的红枣花生豆浆送给他喝。等我回小城,我爸余气未消:你看看你家这个奶奶,那么好的豆浆送给小贩喝,我都还没喝够她都不管了……

我妈争辩:那个人心好,是野生鱼,卖给别人二十块一斤,卖给我十块。何为?因为城管赶,鱼贩急着脱手,只好贱卖与她。

我妈感念他。翌日见他又来卖鱼,遂飞速回家端去一碗豆浆还兼带一块小麦粑粑。

我不欲拱火,只有昧着良心批评我妈:这次你不对,怎么也得跟老爸商量一下嘛,他想多喝一碗不就喝不到了么。

我孩子幼时,无人照看,她偶尔来这里帮带个把月。在北京时,跟我弟媳学会做发面包子。遂隔三差五蒸肉包,且次次送给一位枞阳籍邻居。一次我提醒:你一次次送包子给人家孙女,别人可送过什么给你的外孙了呢?你为何菩萨一样一味给予呢,下次别送了吧,或许别人不爱吃又不好拒绝,反而成为负担。

嗯,她点点头,那好那好。从此,她忍住,不再相送。

我妈的善良,大抵来自于我外婆的基因,一定是的。

在我年幼的记忆里,外婆家频频出入那些上海来的下放学生,一个个叽叽喳喳打扮得漂漂亮亮,一直飘着雅霜雪花膏的香气,那些女孩子一边喊着大妈妈大妈妈,一边拿碗去锅里盛豌豆糊。

天咧,我何以将四五岁的光景记得如此牢固?初夏时节,新鲜豌豆剥出,放在山芋粉糊中烹出,在穷乏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,如若珍馐美馔,我外婆何以舍得?

七岁那年,我离开了那个有小姨、舅舅组成的温暖的家。

偶尔回去,听说舅妈与邻居发生口舌之争,不问缘由的她,直接去人家陪礼道歉。再后来的一次,我回去看她。那个从此不与舅妈来往的邻居,忽然悄悄从后门进来,她端了一碗汤圆放在灶台:大妈妈,趁热吃。

为了不让在前门忙碌的舅妈发现,她快速离开。望着那个女邻居飞快逃离的背影,好生感慨,我滴滴亲的外婆真是一等一的菩萨呀。

菩萨到底等到了香客的虔诚供奉。

还是小时候,凡有乞讨的老人靠在门框,她必请人家坐到饭桌上……

末了送人出门,谦卑地打一声招呼:你老人家好走哇。别人家都是盛一碗粥扣到乞讨老人碗中,菜也不一定给呢。年幼的我颇为困惑——难道我们家的亲戚都是吃不饱来讨饭的吗?

多年以后,方悟出,那不过是我外婆心性好,她不仅赠予别人食物,还额外顾及着别人的尊严。

外婆出身小康之家,上头三个哥哥,她是唯一女孩,年轻时阁楼绣花的小姐。到哪里,都是被疼惜着她的哥哥背着。她嫌裹脚疼,我曾外祖父就放了她的脚。

故,她是乡下唯一的大脚女子。

可是,曾外祖父竟将自己疼爱的宝贝小女儿嫁给一贫如洗的孤儿,让她前半生于家暴中度过。

外婆从小受宠,不会农活,嫁给外公后,连上菜园撇菜,也不会,坏脾气的外公从不体谅,总是诉诸暴力。直至我爸爸初见受伤的外婆,向他宣战:你以后再敢打,我就对你不客气了!彼时,我爸尚未与我妈结婚。

我外公从此收敛。

菩萨一样的曾外祖父想着孤儿可怜吧,才要将自己疼爱的小女儿嫁给家徒四壁的外公。菩萨不都是普渡众生的么。

据说,人类基因,要到几千年才会突变一次,它一直流转,永远断不了,如今又来到我孩子的血液中——这敏感善良有情有义的少年。

近年身体越发差些,酷夏尤甚,不想烧菜,经常点市中心那家的芜湖红鸭子。这少年早早准备好一听饮料,以便送给快递小哥。偶尔饮料暂缺,怯生生与我商量:妈妈我想送一盒牛奶给快递员。

不必商量的啊,妈妈怎会不同意。

他自楼下拎着美食回来,问一句,可有说谢谢人家。他不好意思,人家说了谢谢我。且一个劲自责,这么热啊,我真愧疚。并指责我:你不该点外卖,人家快递员跑这么远会中暑的呀。

我安慰他:人人不点外卖,快递员就没饭吃了。

小学临毕业前夕,总是在家哭,做作业哭,看电视哭,不过是再也看不见好友刘进洋同学了。

我劝,他不就在68中嘛,要见还是见得到的,不必伤感,人生就是不停告别不断相遇的过程。再说,上初中了又会有好朋友的呢,你这么好,谦让有教养,肯定还会有许多好朋友的……

他抹抹眼泪无限伤感:肯定交不到像刘进洋对我那么好的朋友了。他感念他,一直记着他的好。一次体育课膝盖摔破皮,是刘同学搀扶着他回的教室。回家来,时时提起,常常感恩。

前天夜里八点,我在小区门口等他下晚自习。少年忽然说,马上月考了,我跟谁谁约定,考得少的给考得多的五块钱。

嗯,好友之间知道相互竞争了。我说,真为你高兴啊,又有了几位好友。初中结下的友谊最纯粹,可以是一辈子,你吃的茶干、糍粑就是妈妈初中同学寄赠的。以后妈妈不在了,你毕竟还有好朋友,我就放心了……

我们娘俩母慈子孝地慢慢回了家,秋月如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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