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本期策划】二零二三,二三事
来源:安徽商报 责任编辑:张雪子 分享到 2023-12-25 09:28:07

出走雁门

◎相山酒徒

决定去雁门看看。

8月初,山西长城沿线的天气好。阳光晃眼,云舒风急,开车出代县县城,进了山。雁门在清代已不属于边防,它和杀虎口、古北口等很多当年著名的屯兵重地一样,渐渐仅有关道的作用,成了历史地名,破败萧瑟。又因雁门太有名,李牧、蒙恬、王昭君、霍去病、杨家将,有太多故事的“中华第一关”自然要被开发为成熟景区,最后那份历史的破败也没有了。

爬上最高处,风从关隘处奔来,有些冷。放眼关外,青山依旧,坡上点点成片的羊群,洁白发亮。

这几年喜欢研究古建筑和长城,几乎成了精神上的山西人。这次去晋地,雁门只是个缘起,重点还是去看那些古迹。

出雁门关,山下就是两座广武城的故地。也许在北方农村呆过,我对黄土有很莫名其妙的亲近。焦黄的夯土墙蜿蜒于群山,烽火台堆上杂树荒草萋萋,古风烈烈。他们与雁门长城相接,和戍堡构成辽宋至明的“雁门关”防卫体系。

在黄土上走了很久,登上明代广武新城一座保存完好的砖砌敌楼。那已是傍晚,金轮西沉,流云霞光。远眺北方,依稀可见格局完好的辽代广武古城,接着一片群冢,据说是汉匈战争时戍边将士的陵园。再往北,云外之处就是桑干河和大同盆地。

等到了广武古城,夕阳已没,一群绵羊拥入城门,漫着尘烟与土腥气,城墙上倒悬一株古槐。

那个傍晚,我能看到一千年的时空。日复一日,人来人往,哪怕终于土崩瓦解,但时空都留在了这黄土里。

从广武至山阴,由山阴至应县。

应县木塔我是着急看的,因为它的倾斜,因为它的无与伦比。整整90年前,梁思成带领中国营造学社的同仁第一次对木塔进行了测绘,从此让它名扬天下。在那几天前,林徽因因身体原因提前回了北京,梁思成给夫人的信中说道:“我的第一个感触,便是可惜你不在此同我享此眼福,不然我真不知你要几体投地的倾倒!”

看了无数次木塔的剖面图、照片、纪录影像,当真站在它脚下,那一切知识都忘却了,只有炫目的深空、飞鸟,檐角寂寞的铜铃似晃非晃,静思无声。北方有佳人,遗世而独立。大概再也不会有如此美妙的佛塔。我情愿过眼即忘。

艺术的尽头应该是建筑。文学、音乐、美术、造型、布局,还有时间、故事与残缺,在一座或者一组完美的建筑中可以淋漓尽致。

测绘木塔3年后,梁思成和林徽因终于在山西发现了佛光寺。中国现已发现的三座完整唐代木结构建筑都在山西,论规模和格局保存,佛光寺东大殿是唯一的。屋顶、斗拱、墨迹、造像、彩画,阳光与佛光交映生辉,处处令人沉醉。

看过一张林徽因在佛光寺与唐代泥塑造像合影的老照片,才知她是一位建筑学家,才气也绝大多数都体现在对建筑的理解上。当林徽因的远视眼发现梁架上来自唐朝的墨迹时,那些建筑学先辈的心情何其震动。

每读梁林往事,便要湿眼眶。人生最大的快乐大概如马斯克所说,身边有一个深爱的人,每天有喜欢的工作,梁林二人,有幸彼此曾经拥有。此后是纷飞的战火和时代的激变,梁林未能挽救北京的城墙,一辈子保护古建甚至故居也最终被拆掉。即便如此,这些荒谬感也无法掩盖那些闪闪发光的日子,且愈见明亮。

两个月前,听闻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追授林徽因先生建筑学学位,感慨万千。当时宾大建筑学不招女性,林徽因最终拿到的是美术学学位。梁思成始终最懂林徽因,执意要在她的墓碑刻上“建筑师”三个字。林先生已逝去68年,这份时隔100年的追授,是一份温暖的慰藉。

在山西那几天,每天都在古建筑中流连。应县木塔,广武长城,五台山下的南禅寺、佛光寺、洪福寺,平遥城和双林寺、镇国寺,太原郊外的晋祠,还有梁林的足迹。

看到时光,看到美,看到爱情。因为这些,不太顺遂的今年,与我还是有闪闪发光的瞬间。

冬至,回想这一年

◎南窗纸冷

2023年过得又疾又猛。就今天,猛一抬头,竟已冬至。

每个节点都在做策划,拍视频,一轮接着一轮。时间点在那里,要快,来不及了。时间是一个又一个deadline。要报送的材料,要交的稿子,要做的方案。它是一个巨大的容器,难以填满。我小心切割着时间,把自己活成一个时间管理大师。一天只有24个小时,要上班,要陪孩子写作业,要做饭,要吃饭,要见朋友,要读书,要写字,要看电影,要上网看新闻,要学习,要处理一些突如其来的意外。

意外。中年人生活的核心几乎就是“意外”。风平浪静的一天、风平浪静的一周、风平浪静的一个月看起来都像是某种祝愿而非现实。人生里总有个节点是要开始走下坡路的,这个抛物线的顶点在哪很难预测,往往也是事后才知道。

那些告别也在陆续发生。今年有个同事去世了,我刚上班时,他是个意气风发的人。后来经过一些人生的磋磨……世事不过如此。前几天收拾文件,忽然看到一个女同事之前打的报告,她去年猝然离世了。我见她的最后一面,是她在停车场朝我春光灿烂地笑。

渐渐习惯于告别。其实在茫茫人海中,许多人都不知哪一面,就是最后一面。

活着,无非就是拓展时间与空间的边界。今年在四面八方,来来回回也走了三万公里。去滴水成冰的北方,去温暖湿润的云南,去海上长城,去雪域高原。去四川盆地看自流井,看花灯,看恐龙的遗骸。时间过去了,我常常记不清这一年里究竟发生过什么。但在某个寒夜,陪小孩拖着雪圈,在一个冰雪斜坡上来来回回地滑下去,这种事却是不会忘记的。

今年在高原上的一条河边生活了四个月。从没在河边呆过那么久,那条河叫雅砻河。晚饭后我通常会走到河边去,水流很急,携带着大量泥沙汹涌而下。雨季里,格桑花在河边开得络绎不绝。雨季结束后,水位一天一天地低下去,露出河底的石头。我有时会在河边呆上一个小时,看太阳一点一点地落下去。

这种事治愈了我。我在高原认识了一些朋友。等我回到家里后,还收到了一些礼物。有个很美的香薰蜡烛,它提供了某些近似回忆的气息。气味真是奇妙的东西,它盛放于高原上的庙堂楼阁。而只要一个小小的蜡烛,就能牵引我的思绪回到那儿去。

世界进化得太快了,古老的智人身躯或许还没有适应这全新的世界,在基因里依旧热爱着阳光、篝火、糖、油脂,诸如此类的东西。在高原,时间没有那么快的地方,恰好完整保存了这些。我感受到它们,似乎又获得了某种与世界的联结与羁绊。

我开始心平气和地面对小孩的试卷,忽然发作的咳嗽;心平气和地面对各种意外与失利。我不再勉强自己一定要在25分钟内做出三菜一汤,甚至也不再要求自己一定要坚强,都有什么关系呢,所有的完美主义都是作茧自缚。比学会赢,更该学会怎么输。

活着就好,活着真好,还能爱,还能感受。哪怕一生这么短又这么渺小。

生活这条大河

◎小麦

转眼2023年就要走到尽头,国际国内的大事层出不穷,但我个人世界来说,还算是风平浪静。这一年,和往常一样的是,打了很多次球,跑了很长距离的步,还有就是和很多的朋友聊很多的天,吃很多的饭,但,这一年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跑的几趟医院。人到中年,我在体会自己肉体衰老的同时,更惊惧父母断崖式衰老的巨大冲击。在离去与告别之间,我体会到陪伴和安慰的力量,更记得那些朋友给我的无私帮助。

五一长假,我特意提早一点回家。我爸可能二阳了,喉咙疼得说话嘶哑,体力急剧下降。在电话里,我立刻做出了判断,住院可能是最好的选择。

我爸主要问题还是肺方面的,想提前约呼吸科的专家看一下。从微信找到了一个名字,是初中同学。上次我爸因病住院很长时间,办出院手续的时候,人太多了有点混乱,但玻璃窗口里面戴口罩的那双眼睛还是看向我,并且准确叫出我的名字,问是不是我?啊,我也一下愣住了。她取下口罩,我也立刻认出了她——隔壁班苍白美丽的小姑娘。她娟秀的名字和以往的岁月一同浮现出来,我们都惊喜地笑了。然后,我们加了微信。

这次我在微信中与她一说,她立刻回复,没问题。然后,她帮我约了主任,并且约好时间。等我回家,带着爸爸到医院的时候,她已经等在门诊大厅。她陪我们挂号,和主任面诊,带我们去拍片子,又直接陪我们到住院部,安排我爸住下。

我跟着她上上下下忙了一圈,还没来得及聊点什么,她就又要忙着回到工作岗位。我们三十多年没见了,她显然是医院子弟,中学毕业后就进了医院工作,也结婚好多年,脸上有岁月的痕迹,儿子结婚了。不由想,如果当年我也是这样留在本地工作,不想着去外地发展,应该也能过这样安定的日子,然后顺理成章结婚生子。毕竟那会儿,我连打毛衣都学会了。

也许性格决定命运吧,有的如同蒲公英,随风吹送,比如我。而有的则是坚固螺丝钉,可以严丝合缝嵌入到社会这个巨大的机器中,比如她。生活这条大河,和我们一起沉浮过的那些名字,好多都已消失不见。如果因一些风浪,我们能够重新相见江湖,并且相谈甚欢,我笃信,我们应是有更特殊的缘分。

真的珍惜这些从岁月深处向我走来的名字,也感谢他们给予的无私援手。这中间,初中同学更多,每次我的车出问题,就会立刻招呼当交警的贾同学;盛夏给我爸抢装空调的朱同学,还有金鹏。我们初中三年,高中毕业后失去踪影,再见已是中年。他施工队伍在我家附近,他认出了我爸妈,主动打招呼,还给我家帮忙装了浴霸,他让我转告爸妈,以后水电都找他,他办不了的可以再找人……

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到底有多玄妙呢?我时常在想,并不是亲情或是血缘能维系和解释一切的。我感念家里亲戚所给予的温暖照应,更感动于同学帮我的桩桩件件,就是这些人撑住了我的世界啊,让我的天空没有因为遇到突如其来的事变得黑暗,更没有坍塌。

这一年里,我最大的感触真的就是,珍惜那些得到的帮助和出现的朋友,平凡的他们给我最多的感动。他们就是我在这个世界的福报吧。

癸卯二三事

◎钱红丽

年中,去小城日照,参观完莒县博物馆后,匆匆去登一座小山,兜兜转转中,忽显一节异常陡峭的台阶,举步而上,眼前一扇苍灰斑驳的木门,推开,小院里站着两株古银杏,苍翠迎人,难掩四千年的苍老气质。彼时,时空弯曲,仿佛回到夏商周时代。

刘勰晚年栖身之所——定林寺,坐落于此。

寺中房屋倾屺旧残。有一小屋孤零零,偏居烈阳下,门楣已然粉化,旧旧地刷了一层漆,几个字依稀可辨:亘古一人。大约是后人写给刘勰的。他生命中的最后几年,于此蛰居。

每一书写者,谁不曾读过《文心雕龙》呢?洋洋大观十卷本千万言,不仅让人读出文章之道,更多的,则是为人之道。

每每岁尾,潜意识里总是响起一声声惊堂木,不免有急景凋年的苍促,时时泥陷于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困苦之中……近日,心情颇不平静,夜醒频频,无边的黑里,听觉异常敏锐,鞭炮隆隆,自遥远的地方来,窗外送奶车笃笃驶过……大寒有冰的夜,被切割得细碎,满地齑粉……

一夜一夜,悚然而惊。深知,又糊涂地把虚静弄丢了。情绪不稳,心则乱,做什么都浮光掠影。恍然有所悟,自己这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,真是讨厌。

然而,遥远的南朝,有那么一个人,在一部著作中,早已前瞻性地提到“虚静”一词。他的一生,也正是践行虚静的一生。而我呢,稍微遇些烦难,笃定则不翼而飞了,甚至夜不能寐。可笑之至。

刘勰一生未婚,彻底绝了俗世羁绊,孑然而终,所有心血,皆付诸如著书立说上,何等专注。这所有的背后,均为一颗虚静之心撑起来的。

何谓文心?文心者言,为文之用心也。用心,不就是专注么?不以物喜,不为己悲,方能成就煌煌巨著《文心雕龙》。这部著作虽成书于南朝,但其中的许多文学观念却是极度超前的,以致影响深远。

当日,酷热难挡,我在刘勰小屋前伫立久之,且默默自我期许,也要做一个虚静之人。一如2019年在小城正定隆兴寺,面对那尊翘着二郎腿的观音许愿,此生与美同在。

佛界有一偈语:好事不如无。我对它的理解,不过是,万事抵不过内心平静,甚至好事也不必拥有。

人类纵然具备灵性,也一样自带无法克服的弱点,比如人逢好事精神爽。这里的“爽”,即内心起了大波澜。一颗心闹腾起来,人难免逐渐地远离自省走向得意,得意即忘形。不如无事不惊的宁静状态好。

静生慧,慧而敏捷,摒弃杂念,不讲立说著书吧,至少可以安静地过好每一天。

愈发觉知,平静,才是一个人的大局观。心静,必远离无谓的内耗,借助强大内驱力认真做好眼前事,不与外界攀比,永不会失衡。

凡事自洽,不必苛责自己——任何处境下,理解自己,体恤自己,拥抱自己,纵然什么也不曾拥有过,但,我也不失为我自己。这些还不够么?生命一场,何尝不是走向自我和解的过程?

也是酷夏,在人潮翻涌的徐州高铁站中转,时间只短暂半小时。下车后,陷溺于潮水般的拥挤人群,移动迟缓而举步维艰,急得什么似的,恨不能“燕燕于飞”,满身汗下。东张西望中,忽见月台一侧,一名僧人蹲在地上,静静整理着绑腿——他后背巨大沉重的黄布包顺肩滑下,被右膝挡住,弹来弹去的。浑然不觉的他,兀自低头将左脚踝上的绑腿布解开,再自下而上,一层一层缠绕至小腿,尔后徐徐缓缓打一个结……那一刻,犹如受到神启,泥足于人群的我渐渐静定,不再急不可耐。

心下安定,面对一切皆从容——有什么呢,即使误了那个车次,搭乘下一趟就是。关键是,你急也无用,不如宁静。

癸卯年最难忘的,前有刘勰的虚静,后有车站月台僧人的从容,他们当真给我上了一课。

每日上下班,经过318国道的涵洞,那里常年驻扎着一对夫妇在炕烧饼。一只胖大滚圆的汽油桶改装的烧饼炉子,只炕两种烧饼,白糖芝麻馅,葱油馅。

有时,上午写稿误了午餐,一边往单位赶,一边在他们那儿买一只白糖芝麻馅的烧饼果腹;或者黄昏下班,忽有饿意,也会买一只,趁热咬一口,甜香焦脆,堪比珍馐。夫妇俩配合默契,一个埋首揪剂子擀面,另一个往炉内贴。一只巨大烧饼,仅仅两元。一天累下来,能赚几个钱呢。夫妇俩没有哪一次不是笑眯眯的,他们的背影确乎当得起“云淡风轻”这个词。生活里,颇见了些吃相难看贪得无厌之流。可是,我一次次经过他们,一次次被他们的静定所感染。

此情此景,最是暖老温贫。

人做学问,好比古柏苍松,永远走在时间的前面,不老,不朽,不腐,向死而生。这是其一。其二呢?无非——做人要时时从容。

从容也是体面,有尊严地活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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