泉州之美
◎ 南窗纸冷
前几年去泉州时,还没有那么多人。
泉州古城不大,离各个景点都近。如果住在新区,虽能看到晋江入海口,泉州眼,但新城的感觉都是差不多的,宽阔马路漂亮商场,总是少了些真实人间烟火气。我选择住在古城与小巷里。
泉州有无数小巷。住在象峰巷。出门走二百米,就是开元寺的山门。巷子接着巷子,墙根盛放着南方植物——三角梅、鹤望兰、龟背竹。这几种植物都是我喜欢的,在家里也养了一些。然而,无论如何精心伺候,总是活得气息奄奄。而在南方,龟背竹的叶子长得有半米多长;鹤望兰茁壮舒展,一株连着一株。至于三角梅,那是随处可见,花瓣熙熙攘攘要挤出枝头来。
在小巷行走,常有惊喜。这里一个旧书店,那里一个文献馆。闽南厝、洋楼、骑楼、还有朴素的民居,诉说着老时光的故事。卖冰水的小店门口摆开一张茶桌,老板坐在门口滋溜溜地喝茶,一只长相威武的猫静悄悄地路过。
庙宇神社嵌在各个小巷里,加上造像、窑址、古塔、石刻、古桥梁和码头,整个泉州宛若一个活生生的博物馆,层层叠叠。
开元寺是每个游客都会去的地方,它始建于唐,初名莲花寺。在南宋与元曾两毁两建。一座绵延一千多年的禅林,本身就充满了王朝的痕迹。开元寺的两座古塔,是宋代的;殿后廊的两根古婆罗门教青石柱,为明代修殿时从已毁的元代古印度教寺移来;大殿里的大钟,是从南宋到清代的;而与天王殿合二为一的山门,是民国时期建的。这些宛如地质断层一样的存在,在开元寺里丝毫不觉违和。延续与接受新的文明,一向是泉州的主题。
某个下午炽热的阳光下,我去了洛阳桥。唐末衣冠南渡,住在这里的人源自河洛。这座以“洛阳”为名的宋代跨海古桥,在当时耗费1400万两白银兴建,耗时四年。900年了,这座桥大修不过三次。桥头有历代碑刻,还有当地人用网兜提着生蚝、青蟹售卖。风吹过,带来海上的气息。
到了泉州,不可不提它的美食。
泉州有食牛肉之风,诸多泉州人的祖先来自中原河洛,喜食面食和牛肉。牛肉档是散落在各个街巷之间的,几乎可以涵盖三餐。
作为大港口,泉州海鲜自是一绝。海鲜排档里,码头新送的蟹自筐子里倒出,尤自张牙舞爪。海鲜适合白灼、油淋、蒜蓉蒸、避风塘炒。这个季节,本地人爱吃的青蟹,又名红膏蟹、红鲟,适合清蒸也适合干煎,揭开盖子即是满满的膏。福州人还爱吃红鲟焖饭,以青蟹、糯米、香菇丁、干贝、虾皮、胡萝卜丁与花生同焖,包之以荷叶,真是人间至味。
在泉州,一日三餐之外,还有多如繁星的小吃。麻糍,面线糊,海蛎煎,醋肉、芋头饼、满煎糕、拳头母、肉燕汤、四果汤、沙茶面、姜母鸭、卤面、石花糕……未必要去游客摩肩接踵的西街,就在古城的各个小巷里闲走,遇到了,就尝一尝。在泉州的时光回忆起来都是悠闲的,黄昏时分,开元寺宋塔的影子下,人们喝着糖水,轻轻走过。
城在水中央
◎许冬林
走着走着,离故乡小城就远了。远着远着,那个名叫无为的江北小城,面貌在心底却越发诗意。
是一个可以追溯到宋代的老城了,四面环水,城在水中央。环城河两岸的垂柳将老城方方地绕一圈,老城在俯瞰中构成了一个汉字——回家的“回”。虽然城门早已不存,但小城的人,依然用东门、西门、南门、北门来指代居住和出行的位置和方向:去哪儿呀?去东门。住哪里呢?住南门。小城就这么诗意地老着,老在这些古老的称呼里。诗经里有一首《出其东门》,“出其东门,有女如云。虽则如云,匪我思存。”那是周时的东门,东门外游人云集,美女如云。在故乡小城,出东门,是水;出南门,是水;出西门和北门都是水。有水就有桥,东南西北,城内与城外,皆有桥相连。桥下流水,旧时商旅之船可泊可渡。如今城市拓展生长,又添了许多新桥,从地图上看,新桥老桥,足有十几座,丝线一般,将一座老城织进了蓝色水域的中央。
记忆中,这座城是青灰色的,在天青色的烟雨下,有着戴望舒式的寂寞与清愁。那时,十几岁的我在小城里读书,读的是中师。下午5点前后放学,放学后我喜欢穿过小城里那些悠长曲折的巷子,往南走,经过绣溪公园的长堤和小桥,直到小城边缘地带。城外是一条大河,亮闪闪的,横在眼前,河对岸是寂静的田野。那时,总喜欢坐在城边的大河畈上,一边翻几页闲书,一边看红彤彤的夕阳一点点悲壮地坠落,心里莫名漾起惆怅。大河的流水,擦着一座老城寂寂地向着不知名的远方而去,过客一般。而我那时,何尝不是这小城的过客,三年中师一毕业,我和同学们就要按照当时的政策分配到农村和小学去,我们不知道今后面临的是怎样的一个天地?是要承受环境闭塞?还是要坚持独自寂寞成长?
薄暮时分回城,像是回到一个烟树寂然的岛上。穿过那些巷子,巷子里更暗了,石灰斑驳的人家院墙上簇簇青苔也化成了书画家米芾的墨色云朵了。巷子里的水井边,有女人低头静静洗着蔬菜和碗碟之类,不时有自行车的铃声从巷子拐弯处传来,院墙里的人家搭建的阁楼上灯火亮起来……回到我的三楼女生宿舍,看见窗外人家屋顶上的黑瓦起伏相连,像是暗夜里黑色的浪花,像是城外的河水水汽氤氲,一路弥漫,笼罩着千门万户的小城人家。
赶上周日,和同学相约着,去城内的米公祠。米公祠里有怪石几尊,还有墨池和投砚亭。我们坐在投砚亭里,想象宋代书画家米芾在园子里拜石、在墨池边洗笔的情景。这样想象时,就觉得米公祠的砖瓦与飞檐也旧成墨色了,环绕墨池的这个小城也成了纸上的水墨风景。
十几年后,我工作借调,回到小城,忽然发现小城不只是青灰色,不只是墨色。小城更多时候是柳色,是“客舍青青柳色新”的柳色。那么多的水啊,需要多少柳色来倒映来濡染?城内的绣溪,那里的柳最老,足有百年上下吧,一棵棵气定神闲立在双溪边,柳枝在微风与水光之间披拂而下,把路过的男人和女人全罩成了许仙和白娘子。说到底,柳有仙气。多水多柳的小城,自然多了几分比画还要灵动的那一种气韵。借调小城工作的那几年,我每日上下班,都穿过环城河上的长堤,经过河心的小桥,在柳色与水光之间开始和结束我的谋食谋生的日常,这日常因了这水和柳也变得诗意了。
在小城居住的那几年,我常买姜花。是小城边的一对老夫妻,种了几亩田的姜花,从夏日卖到初秋。我常常遇见他们,早晨在菜市场门口,下午在城里的广场和超市之间,晚上在状元桥头。一枝枝,绿叶白花,清香袭人,在干净素朴的塑料桶里养着,灯光下,隐约可见花叶之下清水粼粼地闪着幽光。
我喜欢买姜花,一买几束,自赏,也送人。清水养花,像是湖蓝色水域养着一个淡雅清芬的无为老城。
想念一个小镇
◎ 张妍
四年前,意外地来到一个皖西小镇住了两年。
新年过后,我提着简单的行李,来到距离皖西大裂谷不远的镇上,那里有山有水,是我喜欢的地方。租的房子在七楼,东南北三面空旷,能看到很远的村庄。
刚来到小镇,一切都不适应,不适应新环境,也不适应新的自己,不管多晚睡,都会在四点多准时醒来。醒来后,发觉呼吸、物品、房间里的一切都让人发闷,不得不去阳台,打开窗户呼吸新鲜空气。
每天站在窗户前看着满天云朵,看它们随着太阳升起,伴着太阳落下。
初春的云飘逸,常伴雨雾生成,丝丝缕缕与远山、村庄连成一片。有时雾气庞大,村庄里扯起几丈高的白色水气,让人分不清到底是雾,还是幼时云朵。春季阴天多,很多时候天空雨雾蒙蒙,大朵大朵的灰白云层交叠,正午时分灰色天空裂开几道亮白的云带区分云块,像是人在开始时的混沌不清。即便晴天,太阳初升,也是云朵寥寥,薄薄几片随意飘摇。
盛夏清晨的云朵最是浓重大气,淡蓝天空轻灵通透,云朵蓬蓬松松,层层分明,白得柔软广阔,一朵一片干净利落铺满整个天空。仰望漫天白云,会有不真实的童话感,叠叠洁白云朵似洛丽塔的层层系裙,仿佛自己是遗落民间的贵族,传说中的那位公主。美妙云朵下,你会想要更加爱惜自己。
寒露节气的秋晨,抬头看云时,吓得逃进屋内,秋云的奇幻超出我的想象。满天云朵黑红交加整个笼罩下来,与霞光界限分明,云层凝重沉厚潜在山头顶上,如炼丹炉里未燃尽的炭火,似要吞噬残留在天地间的阳气,像极了神话故事里,降妖除魔前的天空。
雪后初晴的冬云最纯净,天空湛蓝空旷,偶有几朵白云静默地悬垂在空中,仿佛已经禅定几百年,与古寺一起守护着灵山,让人想默诵一卷佛经,与这白云同声。
小镇的人间烟火不浓不淡,山顶有茶园,山下有公路,田间有人挖水渠,山里有人砍竹子,七八座房子分布在蜿蜒十公里的山道上。常常在走过一段寂寞山路孤单如弃时,远远望见有人家,嘴角重新绽开笑容,又回到温暖人间。
小镇产茶,空闲时跑去山顶看茶叶长势,顶端茶芽长成雀舌大小,侧枝苞芽还捏不住时,茶农开始采摘,一亩茶田至多采摘一斤多鲜芽。茶林附近有不少闲置的空地,不知名的星点白花整片开满,走累了,坐下晒晒太阳,与那片小花待一会儿。
空地前方是两村交界的水湾,枯树与秀竹层叠交错,水色是淡雅的粉绿,一冬未见的白鹭掠过水面,惊动水鸟嘎嘎滑翔,每次见到白鸟展翅,都会想起江湖,想起勒马回望的归隐,觉得自己生活在桃花源里。
住在小镇的两年里,看了很多云,见了很多次日出,登了很多座山,养了自己喜欢的花儿,像是人生的过渡年,给上半生挽了一个悠闲的纂儿,还算未失颜面。
失去是一次机会,很多时候,我们对与生俱来的附着毫无觉察,那是从小就接纳的认知,会以为那就是“我”,“我”本该这样生活。失去,让人有机会剥离在无意识时攀附生长的桎梏,让人能重新打量自我,丈量生活。
开始一段新生活并不难,我也可以再去找个自己喜欢的地方去生活。快离开小镇时,村民正在挖映山红根,花根细嫩一拃多长,即使种上立即就长枝干,当年也来不及开花。
村民说,来不及就等明年,有根在,早晚会开花。
等待就是下一年的花事,不怕晚。
苏州是一片琉璃
◎钱红丽
十余年前去过的苏州,如若一尾鱼,一直鲜活着。
苏州旧城,小极,巷窄,树矮。夜色下的梧桐叶,闪亮而迢遥,偶尔飞一只下来,树根边落脚,淋着雨,默然不言。
潺潺流水,处处黛瓦粉墙——苏州像一只蜻蜓伏于水面上,安安静静的。满耳苏语,颇接近《围城》里宁波小裁缝阿三的乡音,仔细听,句句尽显昆曲念白韵味,悦耳,急速,婉转,仿佛嘴里含着滚烫的一粒糖,舌上绕来绕去的,一忽便软了,化了,不见了。
路灯均是古代皇室的宫灯模样,大约宣纸糊的,印着素淡的花,一朵,两朵,悄悄坠在烟雨中。途中,“沧浪亭”的站牌惊鸿一瞥,雨点密集斜插下来,有一些异样。这里的候车亭,是真正的“亭”,有古意。廊檐飞翘,木质屏风,圆形拱门,匠心独运。
那年去,早已立冬,依旧小阳春的温度,街上的苏州姑娘穿着薄衫。
又去了附近的周庄,少不了地跟着众人游河。掌舵的是一位大姐,她见人便笑,牙齿洁白。大伙儿怂恿她唱歌。她答应得干脆。话音乍落,歌声便起……我频频回头看她,越瞅越像一个人。谁?《摇啊摇,摇到外婆桥》里的翠花嫂。像极,干净,纯粹,双眼里满是专注神色。她一双眼睛弯弯的,水亮亮的,即使沉默不语,也汪有笑意。不长的河,两岸都是她的熟人,不停招呼。岸上人家的石阶铺排着,一直延伸至河面。门口,是一爿菜园,韭菜、萝卜、茼蒿、青菜,一样样,青仆仆的。一群麻鸭撅着肥屁股一扭一扭,眼看游客愈来愈多,它们人来疯般激动着,扇动双翅,复而纵身一跃,扑腾至河里。
我们坐船,往沈万山出生的老院子里去。看过祖屋,又去看了三进三出的沈厅。那些厢房啊天井啊屏风啊,统统都是死的,唯有人是活的,一双双脚,来来去去。那些家具陈设,由枣红褪为暗红,带着一种阴冷的湿气。黄梅天时,会长霉的吧。
再去张厅。正是西晋文人张翰的家,患了著名的“莼鲈之思”的人。“莼鲈之思”,源于《晋书·张翰传》。张翰,洛阳为官,任齐王司马冏的东朝椽。一日,秋风起,张想起家乡吴中的土特产茭白、莼菜羹、鲈鱼脍,便与人道:人生在世,最难得的是舒适随意,怎能因为贪恋官位和名望而被束缚于千里之外呢?随后驾车,不辞而别,回故乡去了。不久后,司马冏参与“八王之乱”,失败而死,其部属多受牵连。张翰因擅离职守,早被齐王除名,得以免祸。人们争说,张翰到底有先见之明。
午餐,在张厅酒家吃了鲈鱼,颇为鲜美。张翰的弃官归田,不见得是人们所说的“有先见之明”那样的邪乎,他可能单纯为的就是故乡的那一口饭菜,如此平易简单。只求故乡的一碗饭菜,什么皆可抛下。
我喜欢独自穿梭于小巷。路过一家酒坊,正酿着米酒,唤名“十月白”,诗意盎然。古老手工的出现,叫时光仿佛走了回头路。这一走便是数年——小巷散布铁匠铺,篾匠铺,以及一家纺线织布的店铺。一架纺车,几欲散架。纺线老人足有八十岁了。店堂里挂有粗布旗袍,对襟的褂子,望之可亲。
午后,去古戏台,听评弹。女子一头短发,抱起琵琶,风韵乍出,婉转明媚的唱腔,直刺云端。继而,昆曲登场。一曲《思凡》,满耳流金,是万水千山的之遥之远……阳光倾斜,穿透雕花木窗。女子一身绫罗,长袖披拂,光彩明艳,笙歌雅意。像似被整个梦境所氤氲着,有热血往头上涌。人到一定岁数,便懂了昆曲的好。
一座小镇,安静了九百年,古老的传统手艺至今保有着。1984年,因了一位画家的双桥油画而名闻世界。这可能就是机缘,或者叫命运。一座古镇,与一个人的命运相若。
周庄,对于自小生活在都市的人,可能有着浓烈的吸引力。但,于我,却也泛泛。自小生活于水墨皖南,骨血里流淌着的同样是河流的气息,故,不那么讶异,有一些钝钝地。但,这一点,对于周庄,丝毫无损,它,依然是好的,并不断地为广大人群所知。
周庄的灵气在蜿蜒的河流里。
河流是一切的源头,文明的,流动的,美的。我似乎去过了,仿佛从不曾来过。
日暮黄昏,离开周庄,又去了千灯古镇。拜访几棵上千岁的大树,分别是银杏、楠木、竹节白腊。站在古树前,方才明白,最久长的,是最沉默的。在古树面前,人类小如蝼蚁。
沿着胭脂红石板铺就的小巷,去顾炎武故居。顾亭林先生的墓地,就在故居附近。先生原本死在北方,是他的孩子不远千里,步行着将父亲遗骨运到江南来,葬在自家院里。
顾家后花园里,许多石马石狮,没有了头,处处断壁残垣,荒草掩路。一轮红日,渐渐坠下。
最后一日去了苏州观前街,无意间走进老字号瑞富祥。满目华丽绸缎,一匹匹,卷着曲着,排列于柜台。转身,布满琳琅的披肩,宝石蓝冷冷底子上,飞了牡丹,鸡血石底子上,开满芙蓉——艳到极端,便是雅,负负得正。绸缎像极昆曲,你仔细听,那唱腔,均是浓艳热烈的,像张爱玲笔下娇蕊的那个大卷花头,飞在风里,有香艳的脂粉味,甚至靠得近了,颇为呛鼻。可是,稍稍退步了看,又是如此风情端肃雅洁干净。
在富贵繁花的绸缎里来来去去,似欣赏一场布景,甚至忘了这些是允许被买下来的。我可能真的忘了——它们美得热烈,叫人消失掉造次之心。
走得累了,去玄妙观歇一会。阳光刺得睁不开眼。久坐,几欲盹过去。银杏叶三三两两落下,黄如琉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