嵊州的剡溪,正是李白《梦游天姥吟留别》里的剡溪,一条因了王羲之隐居地而散发神采的河流。《世说新语》中王子猷当年“雪夜访戴”乘船走的,也是这条溪水。全唐诗收录的两千余名诗人中,近五百位走过这条线路,有“一条剡溪,半部唐诗”的美誉度。李白三至剡溪,孟浩然、杜甫、元稹、白居易、初唐四杰均来过……
典型的江南山水风貌,沿途青山隐隐,溪水淙淙,醺风酥酥。四野八荒里,草绿着,花开着,万物都是那么自在……
我们沿着这条著名溪流,去到古老的华堂村,这里是王羲之后裔数量最多的聚集地。村口老人三四,眼神明亮地坐在一条板凳上闲话,旁边晒着一把尺余长老荠菜,白花细细碎碎,清明当日与鸡蛋同煮。
众人走村串巷去了,我一人来来回回于竹桥之上——桥下丈余宽剡溪水,翡翠一样绿着,滔滔迭迭往远方去了。“此行不为鲈鱼脍,自爱名山入剡中”……所有古诗一齐活过来了,将一颗心荡漾得怦怦乱跳。
当拜谒王羲之墓地后,天光渐暗,我们沿着这条溪流,行至越剧小镇,邂逅雅宴一桌。菜品一道道,无不惊艳,令人难忘。故,记之。
冷盘六道:越乡糟饼、椒盐剡溪鱼、油豆腐冻、小红毛花生、马兰头香干、春韭拌蚕豆。
热菜十三:鸡汁羹、菜菩头河虾打边炉、鲈鱼脍、嵊州炖鸭、土鸡蛋红烧肉、炖牛排、风猪头蒸春笋、高山南瓜煲、剡溪小炒、三鲜皮卷、砂锅炖年糕、香椿煎蛋、田园时蔬。
点心两种:春饺、嵊州小笼包。
饭罢,直想会会主厨,他早已超越了一名匠人的境界,确乎担得起卓绝艺术家称号。春之气息,时时被这一桌雅宴呼应着,令我们将吃饭自觉上升至一场美食艺术,渐起敬畏之心,甚至,连交谈都成为耳语,生怕唐突了这一桌艺术品。
先说冷盘。马兰头香干,焯水后切碎上桌,依然翡翠一般碧绿,满颊余香。这道冷盘,我年年做,买回的原材料并非大棚培植的,是露天生长的秆紫叶绿品种。每次焯水后,瞬间失去活气,入嘴的香气不及这里一二。大厨大抵将焯水后的马兰头浸于冰块中,保全了它蓬勃的绿气,口感尤脆。
另一道春韭拌蚕豆,殊为清新。蚕豆是老品种蚕豆,似刚自地里摘来的,缭绕着泥土的野气,外带三分嫩气。去皮取肉,一粒粒,指甲盖大小,晶莹剔透,老玉一般菲绿,几欲振翅而飞。大约于沸水中汆过,断生后迅速捞起,浸泡于冰块中,如此,保存了蚕豆原本的鲜绿之色。一缕春韭同为沸水汆烫后,碎切,杂拌。韭菜的辛香之气恰当地将嫩蚕豆的豆腥气覆盖住。入嘴微甜香糯,上下颚轻轻一抿,碎为齑粉。
热菜中的鸡汁羹,作为嵊州名菜,那些天,几乎餐餐有,但,别处风味终不得精髓,要么潦草齁咸,要么鸡汤不太浓郁尽显寡淡。剡溪春宴中的鸡汁羹,我与友人连喝三碗。也不知这一盆鸡汁羹,费掉几只老鸡吊汤而成。粉芡勾得浓淡相宜,入嘴茸茸一片,透鲜,滑溜,里面杂有鸡血、鸡肝、鸡蓉等。
这盘鸡汁羹还有另一诗性笔名——剡溪蕴秀异。
热菜一盘盘,如约而至,颇有节奏感。当鸡汁羹见底,桌上一只酒精炉上坐着的一锅热汤正沸腾,一斤河虾腾跃于另一玻璃器皿中。揭盖,热汤中浮沉若干灰褐色咸菜秆,当地人称之为“菜菩”。
何为菜菩?大抵是菜蔬经过三腌三晒过程后而得名之。比如萧山萝卜干,也有不同年份之分,腌晒一年、两年、三年不等。其中,以三腌三晒的萝卜干风味最佳,颜色自橙黄转为深褐。广东某地腌制萝卜,同样历经三腌三晒过程,里面还加橄榄,三年后,出坛,墨一样黑。
何以在汆烫河虾的白水中配搭菜菩?大抵为增鲜之用。活虾倒入鼎沸的汤中,一霎时彤红一片。服务员大约揣测我们不太会享用,适时前来布菜,连汤带虾舀入各人碗盏中,末了,小姑娘总要额外搭配几棵菜菩。
品尝白水焯河虾无数,鲜总归是鲜,但毕竟鲜得单薄。而加入了菜菩以后,河虾的鲜瞬间有了纵深感,虾汤一并饮尽,口腔里依稀陈年酒香,大抵是菜菩的魂魄吧。
这里的菜菩,应为雪里蕻,历数年腌制发酵晾晒而成,色如宋画,一派古旧之气,到底成就着一锅定魂汤。张爱玲当年颇瞧不上周作人的美食文字,曾撰文讽刺他,说来说去,无非他家乡那几样齁死人的咸菜……
那是张爱玲不曾品尝过这菜菩吊出的鲜汤之味吧。
鲁迅先生客居北平、上海期间,好友宋紫佩年年寄赠故乡绍兴干菜与他,并非一包一包,而是以篓计。这些干菜中,想必有菜菩?
服务员妹妹以嵊州方言轻声叮咛,她让我记得把菜菩啧啧。所谓啧啧,嚼一嚼再吐掉的意思?我一一照办。
菜菩头河虾打边炉,又名“湖月照我影”。借用李白这句诗,再恰当不过。这里的“影”,当是菜菩,灵魂所系。
土鸡蛋红烧肉,作为一道大众菜,厨师精通,居家易学,但,可口与否,取决于原材料,必须为土猪。不仅不以饲料喂养,且要顿顿熟食,猪肉才有至香。
肉块原本的酱色由于长久炖煮,早已蜕变为琥珀色,颤颤微微,若有光,一块块整齐码放于宽口浅肚的白瓷钵中,钵底温一星烛火。一桌十余人,多为女性,大约平素皆忌惮丰腴脂肪,无人动箸。也总有勇敢的人打破沉寂,末了,一桌人和和气气,孜孜以求力劝近邻,无论如何不能错过美味。入嘴微甜,肥而不腻,瘦而不柴,肉皮含有大量胶质,软糯黏唇,堪称至味。宣称已食数块的好友,留下一块于碗盏中,说是红烧肉最顶级的吃法,当与米饭相配。
服务员及时送上一碗白米饭,堆得冒尖。她舀了几勺亮汪汪肉汤浇在饭头上,对面一位前辈禁不住一声激赏:对头!
鉴于有了十三道热菜、两道点心、六只冷盘的铺垫,见她瞬间刨下三分之一碗,我悄悄劝:不能再吃了,都是碳水。饕餮中的她,忽然醒悟,应声落下饭碗。
事后,颇为后悔的我,自觉无趣至极——人生何必处处设限?一年中放纵一次,何以不能?她尽享美食的愉悦,被我生生剥夺。作为一名一贯自律胆小的人,何以懂得天性奔放的她之快乐呢。
同为长江中下游长大的我俩,均为碳水爱好者,对于一道砂锅年糕赞不绝口,一块接一块,简直管不住自己。
嵊州年糕质地细腻,将软糯、Q弹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口感恰到好处地融于一炉,外层鲜腴滑溜,里层愈嚼愈有韧劲。年糕切大片,在猪筒骨吊出的荤汤中,久炖不烂。不曾吃过如此奇异口感的年糕,可能与嵊州地区的特殊水土尤关,此地出产的稻米中,支链淀粉含量一定高于别处。
南瓜煲,又是一绝。
老南瓜,去瓤,切正方形大块,外皮划十字刀,便于入味,以砂锅焗至焦香。锅底铺一层老蒜瓣,中间以竹篾隔开,再铺南瓜,起锅前,撒一把白芝麻增香。老南瓜入嘴历经四个复调:甜,香,焦脆,软糯。老南瓜的甜,是经霜的甜,原本寒素寡淡之物,一经老蒜的点拨,顿时香气馥郁起来了。
众人共啖美食的同时,戏台上的越剧一刻不曾停止过,《碧玉簪》《昭君出塞》《吕布戏貂蝉》……后一折戏中有一句念白:同英雄共饮,与佳人结缘。这样的时代,英雄则不必有。无论古人今人,我们共饮的均是同一条剡溪水。
众人赏花一样品鉴这一桌本源之味,惊喜不绝。
其中,小红毛花生米被命名为——天风飞来桃花片,大抵为嵊州当地特产,纤瘦细长,几同于米粒。好友见剩在那里可惜,打包带回酒店。当夜,她微信招我不至,复邀另一女友,两人共捻这一撮桃花片,佐着绍兴黄酒品咂至夜深。
剡溪的夜,静如古井,肃穆幽深。宴罢,微雨,众人缘溪行,灯光映照竹林,复投影于溪上,满目珍珠闪亮……李白有诗:湖月照我影,送我至剡溪。
我们行走着的这一段剡溪,千年前的李白不知可否来过?春雨晕染,春气勃发,千年之前,千年之后,无论星挪辰移万物嬗递,世间亘古未变的,唯余一颗诗心。
多年以后,当再次回味这一趟剡溪之旅,确乎是嵊州赠与我们的雅意,永远不能忘。
(钱红莉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