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本期策划】我的淡淡人生
来源:安徽商报 责任编辑:张雪子 分享到 2024-04-15 09:30:21

淡淡面对这人生

·南窗

小孩在学校玩“漂流日记本”——一个孩子写一段话,别的孩子像朋友圈点赞一样,在下面评价。他写了一段长长流水账,收获了几条“恶评”。有孩子说,好像有点无聊。另一个孩子说,虽然字很多,但是不太精彩。

自尊心颇强的小孩回来哭了一场。我对他说,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呀。你要么别在乎,要么就直接跟别人说你不接受。

小孩比成人直接。比如我们,哪怕刷到非常想吐槽的朋友圈,依旧会默默点个赞,把吐槽都放在心里。孩子的世界不一样,想到什么说什么,天真又残忍。

我对他的劝说没起到什么作用,小孩闷闷不乐了半个晚上。我猜他要花很多年,直到长大,才能慢慢学会无视他人的评价。当一个淡淡的人,其实很难。

也曾是个浓人。会被各种书籍、戏剧和音乐感动,会为着些许小事动心,会深深共情,用力感受,对人生的每个细节都投入与认真,带着些许执着与热望……但这样的性格是何时悄然改变的呢?如今的我,大约是平静冷淡,很少有什么事能唤起深深的情绪。工作日志每天都要写上满满一页,每日心愿莫过于在每条日志结尾标注上三个字:已完结。

年纪越长,越知人的渺小。太多事,非人的努力和智力能及,能做的,无非是“审时度势”四个字罢了。

清明节假期去了青州,看龙兴寺造像是多年的心愿了。种种缘故,始终不能成行。这个春天几乎是带着“做个了断”般的决心去的,去之前在咳嗽,整夜整夜难以入睡,疲倦极了。在这种身体和意志都很缥缈的情况下,我走进博物馆,一位齐姓历史老师为我讲解。齐老师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性,本地人,她带我看造像底部的小字:供养人韩小花。让我看造像背面衣襟上的蝴蝶结,璎珞上的花纹,褒衣博带,曹衣出水,石头有种轻纱般的飘逸。假期,博物馆人极多,她近乎窃窃私语地对我说,你看这衣服上的颜色已经不鲜明了哦,刚展出来的时候可好看呢,还是要早些来看,越晚,越没有了……

傍晚的时候,我去了青州古城里的偶园,满园都是拍照的簪花女孩。我绕到花园后面去,明代的一株盆栽桂花还活着。

从前会为这些时光中的邂逅深深欣喜,还记得在麦积山石窟,一座造像脸上带着一点决绝的神情,曾电光石火般击中我,为此我买了大画册和高清电子图,反复咀嚼欣赏;如今我还是喜欢它们的,但我已不再把此刻视为时光的断点——旧物与我,同样都是漫长时光轴中的一帧,我们并无区别。它们会消失,我也会,大家都会。

淡淡地面对这人生,理解时间是有限的,人是有限的,一切是有限的。对世界的一往情深,终究在中年时分化为怅惘,所有的美好都有深深的代价,可是依旧要往前走,向着美,不看那代价。

做一个“淡淡”的人

·风举荷

我们常说,中国历史上有两个半圣人:孔子、王阳明、曾国藩。

曾国藩就是那半个圣人。因为一开始,他真的不太“淡定”。

现在我们对曾国藩的印象多是谦逊低调,但他年轻时也一度非常自信过,自信到什么程度呢?用一句话概括——“己所欲,施于人”。年轻的曾国藩特别有激情,热衷教育人,跟他同朝做官的人,看不惯就去参人一本;对下属更是喜欢暴风骤雨般教导。

父亲过世,他必须回家丁忧三年。人喜欢做一件事是有惯性的,没了职场可以发挥,于是他每天把几个弟弟叫过来,进行各种教导和教训。弟弟们都怕他,开始找各种理由不在家,忍不了啊,又把几个弟媳叫过来一通教育。

突然有一天,发现家里人越来越少,终于意识到,可能出了点问题。这时有人给他介绍了长沙碧云观的一个道长,可以去聊聊。这位道长呢,给他推荐了一本书——《道德经》。这谁没读过?有什么好推荐的!唉!你要仔细感悟,这里面说的“水德”。

什么叫水德?简单点说,就是柔顺。水是随形而化,水没有形状,容器是什么形状,它就是什么形状。人往高处走,水往低处流,人总是力图去谋求某种优势,而水总是往低处去,水的这个特性恰恰是你缺乏的。

这时,曾国藩突然感受到一种认知地震,从此他似乎变成了一个新的自己——直接从一个“浓人”变成了“淡人”。

不过看他后来写那厚厚的家书,从指导弟弟早起到指导儿子洒扫,事无巨细,我心想,可能他还是原来的他,只不过一体两面了而已。

这几年网络热词走马灯似地换,我还没搞明白什么是i人和e人,年轻人已从去年的“发疯”状态集体变成“淡淡综合征”——不悲不喜,不嗔不怒,不怨不恨,我没有什么,你开心就好,总之,用淡淡的态度对待一切人与事,主打一个“要死不活的松弛感”。

有人说,这是对过度内卷的沉默反抗。

有人看同学为考公考研忙东忙西,内心毫无波澜,安安心心摆起夜市小摊,专做手打柠檬茶,也能月入过万;有人在体制内工作了30年,因为放弃职称,自断仕途,早早退休,趁着还有精力时去环游世界,做起自媒体博主,也很自得其乐。

我觉得吧,做个淡人也未必是躺平,而是划清自己的社交界限,了解自己欲望的大小,避免不必要的情绪干扰,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。有人适合职场拼杀,有人喜欢自我独处。这个社会要鼓励充满激情的创造力,也要允许对一切都很释然的“淡人”存在。能力有大小,个性有不同,每个人应该都有选择不同生活状态的权利,这个社会也应该有多样化价值观。

毕竟罗素说过:参差百态,乃是幸福本源。

坐在菜园里吃花

·张言

春日早晨,我坐在菜园里采摘素白的豌豆花,采一朵吃一朵。花朵是早餐,毫不起眼的豌豆花,能从春吃到夏,比油菜花更适口,比槐花更饱满。

豌豆花像一只翅根碧绿的白蝴蝶,与金灿灿热烈开放的油菜花相比,豌豆花朴素内敛,朵朵对对勾着头,似是已经看透世事,不愿直视蝴蝶,不想被人发现花瓣绽放,只想默默生长,淡然疏离地活在菜园一角。

花开的方式不同,人活着的方式也不同,有人喜欢策马江湖、恣意热烈,结识更多的人,认识更多的朋友;也有人喜欢离群索居、独善其身的素静淡然,只想一个人静静待着,做许多一个人做的事。

从小生活在“麻雀都能喝四两”的地方,小小年纪就坐在自行车大梁上,跟着爱喝酒的父亲参加各种酒局,加上天生遗传的好酒量,以至于人生的很多时间,都奔波在喝酒的路上。

久而久之,我生成两套不同的程序,一套安静内向,用于读书、思考、独处;另一套在熟悉的喝酒场合自动开启,寒暄、敬酒、干杯,每一步都合人心意。

我常在酒局后被人情世故练达的自己所伤,那笑容那话语中的讨好谄媚、筹谋算计,让我十分厌恶自己,仿佛那是有人披了我的皮,故意扮成猥琐模样。

我更恶心我喝下那些酒,酒本该兴之所至为自己饮,不应为别人喝,为事情喝,为目的喝。我常在进家门之前,大吐特吐,将自己主动端起酒杯喝进去的腌臜,再腌臜着吐出来,这样我又能变成干净的自己,重新拥有一副不被酒精污染的肠胃。

不知道有没有酒后抑郁症的说法,我会在每一场醉酒后懊恼消沉,而后在世事裹挟中,“兴致勃勃”地出现在下一场酒局中。

一天晚上,我习惯性在一棵银杏树下酒吐,手扶着银杏树粗糙的树皮,隐约地想,这棵树会不会醉死,如同我一样。

那天起,我好似开了窍,也许是成长使然到了活出真实的时候,更大的原因是过够了喝酒醉酒吐酒的腌臜日子。

渐渐收心,首先收掉那些有关名利的欲望,还有那些用作“不时之需”的人际关系,一步步的精简、紧缩、筛选、洗涤,直到自己终于有时间拿起锄头,去菜园里种菜,坐图书馆里看几百万字的长篇小说,画自己最爱的工笔花鸟,钩编心仪的一线连披肩……

亲手摧毁了自己编程的第二套程序,回归那个喜欢独处的自己,随后发现,即便改变了人与人相处的方式,不再参加无意义的社交,你还是会与曾经一起喝酒的人相遇,只是地点变了,变成了花市、茶馆、字画铺,遇见后礼貌地打声招呼,各自寻找自己喜欢的植物或字画,并不多言,没有酒局上假里假气的熟稔客套,反而更能遇见真。

角落里,不想被人看见的豌豆花,拥有着完整而丰盛的花季,悄然开花、结荚、成熟、收割,不比任何花朵逊色。

一个半浓半淡之人

·钱红丽

自15岁半踏入工厂那一刻起,强烈意识到自己生生被社会抛弃了,一根无形的绳索早已勒住了精神层面的我。只是,少年的我并未彻底放弃自己,唯有咬牙去追赶,一边工作,一边上夜校。磕磕碰碰完成高中学业,考上夜大……黄昏下班回家,匆匆刨下一碗饭,迅疾骑上自行车,急急往学校赶,双脚蹬得急,阑尾部位常常作疼。无论刮风下雨,不曾翘过一次课——有一夜,只来四五同学。老师忽然吐一句古诗:最难风雨故人来。彼年此景,恍然如昨。

在小城,跳槽无数,找一份可心工作,比登月还难。那些年的梦境里,总被一场场考试所折磨,场景雷同,无非别人交卷了,我尚有多题未解,一急,便醒了,大睁双眼于漆黑的长夜怅然若失……

在小城的数年,一边工作,一边失业,个人命运依然不曾改观。忽然记起,写作文是我的唯一强项。从此拾起一支笔,练习内心表达……彼时在父亲单位门市部做着一名商场营业员的工作。当同为初中毕业的同事们陆续知晓我在偷偷写稿时,或多或少表示出不屑,至今犹记师傅的一番话:偌大一个中国,有多少人在写稿,你要想从这条路走出来,真的比登天还难。我晓得,师傅完全出于一位长者的好意。

但,于写稿这一项,我确乎没有过屡投屡败的惨痛历经。第一篇习作,发表于江苏广播电台,真的是随便写写。第一首诗,发表于江苏经济电台。第一篇千字文,发表于《新民晚报》。慢慢地,竟也蹚出一条窄路来,2000年代,开始为各家纸媒撰写专栏,每月结算的稿费,开始交税。接着,水到渠成出版第一本书、第二本书……直至一个偶然机会,来到这座城市谋生,受恩师提携,以“特殊人才”的身份破格进了如今的这家单位。终于松下一口气,获得暂时的安稳。

可是,那根精神的绳索依然不曾松开过——我与同事们之间到底横亘一条鸿沟,不,是天堑!于工资待遇等方面,作为临时工的我,自然望尘莫及。摆在我面前的,依然一条险路,必须写下去。

这“写下去”发展到今天,是一个什么内卷状态呢?比如,将工作上的事情处理完,若连续两三日没有灵感,不能写下什么,我就会自动陷入到极度的焦灼之中,深感活得没有丝毫价值,慢慢地,会发展为对于不确定的未来的恐惧……就是,我的神经始终不曾松弛过,始终不曾学会心安理得地享受平凡生活。一天中,若是写下三两千字,则深感充实,有了归属感,宛如找到人生真谛。有时,电脑前一坐一上午,电饭煲早早插上,饿到心慌之际,强迫自己站起,去厨房,以白水汆烫几片生菜,就着半盏米饭,站在灶台前潦草吃完。有时,来不及煮饭,写到下午两点上班的节点,顺便去路上买一块烧饼果腹……何以活成苦行僧?不过是缺乏安全感。

或许是年幼踏入社会之故,早早领略到生存维艰,导致一直没什么物欲。于物质享受这方面,我倒算个淡人。一条羽绒裤,足以支撑一年年寒冬,连羊毛裤一并省略掉。一套冬日家居服,早已被穿成古董,比我孩子的年龄还大,概因作为化纤面料的它们,总是穿不破,我也就不好扔掉。夏天,无非牛仔裤、T恤三两套,来回洗换。多年不曾买过裙子了,主要是嫌麻烦,还得搭配同色系丝袜、鞋子等。有一年酷夏外出,遇见一友,见我身上的牛仔裤、T恤早已败色,她大约一次次欲言又止,到末了,终于忍不住,恨铁不成钢道:你穿的这叫啥?我都想给你重新买一套。倘若早几年,我想必尴尬而难堪,但,那一刻的我,一如得道高僧早已坐化而去了,唯一觉知出她广大的善意。

于个人穿着方面,早已超脱多年。十余年前,自从穿上运动鞋深感舒适的那一刻起,迅速将家里十余双皮鞋全部丢弃。

客居内地的新疆籍好友,某日忽然寄来一块玉佩。当辗转得知这块和田玉价格不菲之后,我深深陷入到不安之中——她如何知晓,我是怀着怎样沉重的精神负担?这份情义,一辈子怕是还不清了。几乎没有首饰,有限的几个,皆为友人所赠。一位客居纽约的朋友赠送过一只可以发出猫眼紫色光芒的吊坠,它一直静静卧在抽屉里,没有一件华服去配它。去年,这位忘年交又寄来西洋参、榛子,以及一只坤包。当拆开包裹,随意放在办公桌上,同事一眼识别出,这是一个什么什么牌子,我方才醒悟,想起翻出标牌,一看美金标价,再换算成人民币,吓一跳,慌忙微信与她,以后千万不能再寄这些贵重东西了。

这只坤包至今封存于衣柜之中——我这个淡人倘若哪天发一次疯背出来,实在太过隆重了。

声明:
凡本报记者署名文字、图片,版权均属安徽商报、安徽商报合肥网所有。任何媒体、网站或个人,未经授权不得转载、链接、转贴或以其他方式复制发表;已授权的媒体、网站,在使用时必须注明 “来源:安徽商报或安徽商报合肥网”,违者将依法追究法律责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