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本期策划】夏至,夏至
来源:安徽商报 责任编辑:张雪子 分享到 2024-06-24 10:35:42

乡下的夏至

□张言

清晨五点多,我蹲在地里薅刚长出的野苋菜。成片成片的野苋菜与纤弱的芝麻苗混长在一起,需用手一棵棵拔除。

沿着耕种时留好的垄沟,一行一行除草,汗水泅湿眼睫模糊了视线。当直起身抬手擦汗,抬头瞬间,对眼前的场景怵目惊心。

我站在田地正中,四周被皴裂成老树皮的黄土地包围。脚下,土地裂纹纵横交错,一条接一条,一块接一块,延伸至整个村庄。纹路斑驳,裂缝深深,像是老农饱经沧桑的脸,又像悲悯的土地为了众生,不得不袒露出伤口示警。静寂无人时,似能听见土层裂开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。我抱膝蹲在地上,抚摸那些裂缝,想必很疼吧。

连续两个月没有有效降雨,夏至时节却无法播种,几百亩田地空荡荡,只有收割后的麦茬呲出地面刺向太阳。枯黄麦茬寸许长,嵌在土缝里。

村里人不分白天黑夜的浇地,井里的水管从东家换成西家,没有空闲的时候。干旱的田地,第一遍水需浇得透透的,井水透地四指才能播种。若是墒情不够,水分供给不足,种子顶不出地面,会白白耽误一季庄稼。

浇第一次水,花费的时间最长,浇透一亩地需要两小时。如果加上接电线、铺水管等前期准备时间,顺利的话,也要三小时,甚至更长的时间。现有井眼根本不够用,等待浇水的人排成长队。

太阳渐渐露出云层,亮堂堂的阳光照射在麦秸编成的草帽上,秸秆重新焕发出金色光泽,似又成熟了一次。等待浇水的老农戴着草帽蹲在路边,双肘搭在膝头上,抬头看了一眼天,今天又没雨,他叹口气,垂下头,凝固如人形坷垃。七八十岁的老大娘,浇不动地,喊城里的子女回来浇水,又叫不动,只能眼睁睁看着地里的裂缝越来越大,麦茬快要晒出火。即便不浇地,他们也不远离,几个人坐在离田地不远的阴凉处,陪着种了几十年的老田一起渡难关。

抢先浇透第一遍水的农人,临到播种改变了主意,原本打算种芝麻、黄豆,现在按部就班种上了玉米。皆因玉米根系深,趋水性强,粗壮根系抓牢土地的同时,还能自己寻找水源,往潮湿的地方扎根。且玉米叶片宽大,一旦长成形,叶片密密实实,太阳晒不透,即便不下雨,仅靠夜间形成的露水也能抵挡一阵,实属优质抗旱作物。

我种了五行芝麻,芝麻种子细小灵活,不需要太多水分,它们早早拱出地面。同时种下的黄豆、花生需要更多的水分供给,比往年迟了好几天,才稀稀拉拉出苗。

好不容易拱出地面的芝麻苗,迎头遇到干旱,纤细如发的两叶小苗,被干旱欺负得不敢抻腰,吓着似的不敢长大。

如果野蛮生长也能评奖,野苋菜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。如此旱情,节节草、老牛草、七七芽等野草生长缓慢,零零星星长在地里。唯独野苋菜,这一片那一片,成片成片的长,好似不喝水也能长大。若是没人为干预,野苋菜早就将芝麻苗揍得找不着北,根本不用干旱动手。

忙于抗旱的农人,没有闲空操心饭食,幸而地里有薅不尽的野苋菜,村里人在抗旱时,随手掐一把苋菜叶子,热水焯一焯,井水一淋,撒点盐粒子,就着剩馍吃,也是一顿饭。

苦夏

□南窗纸冷

梅雨季,我好像浑身长了毛一样……去年夏天我呆在凉爽干燥的高原。对于南方这种暑热潮湿的气候,只隔了一年而已,竟觉得难以忍受。脸上黏腻,头发塌陷,若在厨房做顿饭,大火一开,好似进了蒸笼。饭没熟,自己先熟了一半。看看新闻,南方多地暴雨都引发了地质灾害,很是心惊。于是不再抱怨这天气,平安无虞已是最大的幸运。

江淮之间的夏天很长。夏至到了,夏天还远远没过完一半。我畏热,长夏格外难度。每到此时,我就会在旅行软件上到处搜索适合旅居的屋子。最近看中丽江拉市海边一个村落里的观山小屋。房子在半山,租半个月,两千多元。设施虽然简单,出门便是山海,房东还供早饭,若是加些钱,大约其余两餐也可供。这间小屋我尤为中意,时常翻看,畅想着若带孩子去这样的小山村里住半个月,他一定会觉得无聊吧?小孩还是喜欢去海边旅居,可以游泳、冲浪、捡贝壳。其实避开三亚,像万宁、陵水这样的地方,租间公寓只要几十元一天。自己做饭,哪怕住上一个月也不要多少钱。

但旅居这种事,只有数字游民才容易办到。我喜欢的一位女作家带着全家旅居到了新加坡,她的小孩每周末都会去森林或者湿地徒步,这样的生活我十分羡慕,一般人实在难以企及。

我最近迷上轻徒步。端午节去海南,某天下午我带上大壶水,戴好帽子,背上包,沿着森林公园弯弯曲曲的路走了差不多五公里。见到长了许多气根的榕树、不知名的花朵、在林间轻盈弹跳的飞鸟。椰子树随处可见,晃晃荡荡的青椰子使我担心它会猛然下坠砸到我。偶然,会在林间瞥见一角碧绿的海,似乎还有帆船往来。南方的湿热密不透风裹挟了我,我走得汗流浃背、气喘吁吁——高湿天气会造成缺氧,但这种毫无目的的轻徒步如此快乐,我从另一条路绕着圈走回去,到酒店洗了澡换上衣服,吹着冷气喝了杯冰柠檬水,有种大汗出尽宛若新生的感觉。

虽然还不能实现长时间旅居,但偶然的放空,自然的治愈,依旧是生命的希望之火。

不出门时,我常常去大蜀山附近徒步。在山下的南湖公园里,我还发现了水上观鸟台,许多人在那儿钓鱼。在蜀峰湾公园和周边,走上五六公里很轻松。夏日里,湿地芦苇和水草疯长,铜钱草在岸边挤得满满当当,水生美人蕉开得红红火火。随处可见摸鱼钓虾的小孩,从春到夏络绎不绝,我疑心虾子虾孙都快被钓绝了。

苦夏,但夏天也有夏天的快乐,比如丰沛的蔬菜瓜果。这几年“白女生活”挺流行的。白女生活,大致与健康、美丽、运动有关,但有一条其实很好实现,那就是吃健康餐,包括充足的蔬果。今年,蓝莓与西瓜都很便宜,我每日下班,都能听见路边高喊“西瓜一元一斤”“蓝莓十五元四盒二十元六盒”……那瓜很甜,吃不完,我打成了西瓜奶昔。水果自由同样令人满足。瓜,我还爱吃冬瓜、苦瓜、丝瓜、南瓜。冬瓜烧肉、豆豉酱炒苦瓜、咸鸭蛋炒丝瓜、青椒南瓜丝。夏日的餐桌上永远不缺灵感,南瓜叶、空心菜、小豌豆。独有的中式田园美。

买了黍麦、黑米、薏米、糙米,拌在一起,煮点杂粮粥、杂粮饭。苦夏不想吃饭,就盛一碗粥,搭配一只盐鸭蛋。恍惚记起来,小时候的夏天,晚上常常吃粥。那时没有大油大荤,我瘦得像根结实的竹竿,回忆起来,这样的身材真是令人羡慕。

说起来,人生里所有的春夏秋冬,都是限量的。纵然是自己不喜欢的夏天,我依旧过得很珍惜。想做的事情立刻去做,想吃的东西马上就吃。谁又能预料人生的四季里,究竟还有什么在等着呢?

一个人的夏至

□钱红丽

厌倦了城市生活的一位朋友,前几年,回到皖北乡下,盖起一幢楼,躬耕着一亩多地。

夏至前夕,估摸着她收回的新麦,早已碾下了新面,纵然远隔三百余公里,我的鼻腔也能精准感知到新面奇异的香气。我的味蕾一直遵循着二十四节气涌动着。夏至来临,它又一次复苏过来,无比渴望吃到新面。

好几次,对着微信,点开她的名字,末了,欲言又止……不过是想让她寄两斤不曾添加增白剂的新面来庐。但,出于一颗羞耻心,到底未曾启口。

一日,回到合肥的她带着我的五本新书,风尘仆仆来到单位一楼大厅让我签名。闲话时,还是忍不住,向她倾诉对于新面的馋意。她说,高铁上不允许携带面粉,回乡下立即做好馒头快递来。

实则,对于新面馒头,我并非恋恋难忘,而是馋极童年里故乡的特色小吃——面汤。必须以新面做来,口感才好。

人类真是一生也走不出童年了。童年早早构建出一个人的宇宙星空,一生的轨迹早已注定,并不能走出另一条路来。

小时候,每临夏至,麦子打下,瓠子已成。我故乡的瓠子品种,细如婴儿手腕,一条条,皆两尺余长,是用来做面汤的最佳搭档。

舀两葫芦瓢新面,适量水,和匀,静置,醒十分钟,揪成一个个拳头大的面剂子,以擀面杖擀成厚度适中的面饼,用刀切成条状,宽如两根手指,形似凉皮。瓠子刨去外皮,切丝备用。热锅烈油,青烟腾空,倒入瓠子丝炝炒断生,加水,猛火攻开,宽面下入,大火顶开,即成。

面汤盛在碗中,瓠子丝早已化为无形,唯余青碧的魂魄荡漾于面汁之中。一根根面皮,软滑而不失韧劲,奇崛的麦香于口腔中一如小马脱缰肆意冲撞……总归是童年里无以形容的美味。面皮食罢,再饮翡翠色面汤,茸茸糯糯,甘甜透鲜,一口口,顺着喉咙徐徐滑入胃囊,整个身躯是春风化雨的为之一新了。

夏至时节,瓠子大面积上市,坡地上的南瓜渐老,可与新面一起,做一锅疙瘩汤。家乡多为蒲团南瓜品种,扁而圆,造型酷似观音菩萨的莲花宝座。愈是外皮麻麻赖赖的南瓜,口感愈糯。倘蒸来吃,颇为噎人。

南瓜削尽外皮,任意剁成大块,热锅滚油里翻炒几下,加水顶开,中火焖煮数时。当南瓜烂时,食指中指无名指并拢,自事先醒好的面团中捞起一坨坨大小适中的面疙瘩,下入滚沸的汤中。当疙瘩外层在锅里由白色变为麦色时,关火。

面疙瘩嚼在嘴里,更加富于韧性,再吃一块南瓜,面甜面甜。童年的我最爱喝锅里剩下的面糊糊,稀稀茸茸一片,麦香淡淡浅浅,宛如一场接一场的微雨,令世间的山川河流都起了薄雾,宛如活在仙境。

童年的记忆里,木槿花总是开在新面尝鲜之时。夏至时节大面积开花的植物还有一年蓬,丛生,群群簇簇,植株可蹿至一米高,烈阳下,纷纷举起一把小花伞,开得蓬蓬勃勃的,花期愈两周不谢。栀子花端午时最盛,到了芒种,渐开渐萎了。紫茉莉昼伏夜放,当黄昏,我们端着一只木盆洗澡水向着门前场地泼洒,紫茉莉开得安静随时,故,亦名洗澡花。

昨夜的梦里,又回到故乡,村前小河流水涣涣,我家那六间青砖青瓦的房屋依旧。坐在灶间递柴烧火的我,看着母亲站在灶上炝炒瓠子……新面的气息徐徐而来,刺激得梦里的我翻了个身,且咂巴了一下嘴。渐醒,窗外雨声沥沥,怅惘良久,再也不曾睡去。

人的味蕾,真是奇异,过去了的三十余年岁月,都不能使我忘记新麦的香气。这份独特的气息,偏偏在每一年的夏至时节将我重新唤醒。一个人的童年是不是早早给他的生命下了蛊?一生无以改变。

人尚未老去,却早早沉溺于回忆之中。我喜爱顺应着节气,一次次重回故乡。反正睡不着,闲着也是闲着。故乡渐行渐远,在我后期的生命中无比渺茫,却日渐地充满着神性,精神的版图里,亘古即在。

当我们割完麦子,也歇息不得,一锄头一锄头,将板结的地重翻一遍,土坷垃磕磕碎。地需要重新规整一番了,一畦畦窄垄起出来,沿垄用锄头尖依次勾出无数三角形小坑,坑里捧一把火粪填进去。等来下雨的日子,便可扦插山芋苗了。

久于土地痴缠的人们,每一时节,与天气似乎有了恒定的契约——比如夏至前后,总有几场雨。头一年留下的山芋种,是在初春埋入菜地的,到了芒种,早已葳蕤一片。一根根山芋禾子牵得几米长,剪下,取一叶一梗。雨中人身披蓑衣,弯腰于地里,一棵一棵,将山芋苗插入火粪中。不及四五日,那一叶一梗便活泛起来了,生出须根,长出新叶,一日日,牵丝攀藤的。挑一个晴日,将地垄上的杂草锄去,顺便给山芋苗松松土。再挑一担粪去,用水稀释,描一描。然后,就没有然后了,再也无须去照管它们了。

夏至以后,气温直线攀升,雨水充沛,大地上的所有植物皆繁茂一片,是一年里最为丰饶的六月——你纵在地里插一根枯枝,它也会发出新叶开出花来。

此时,早稻即将扬花,田埂边的毛豆禾子青荚累累,满山坡的野花宛如萤火闪烁……夏至也是一年中最富于生命力的时节。

这个时节,我们那头水牛再也不愁吃喝了,圩埂,浅坡,稻田边,凡有土处,皆生青草。小孩子力弱,不敢往田埂上放牛,怕它抢吃田里的青稻禾子,我们又拽不住。故,有时,宁愿去田埂青草幽深处割来喂它。两三米长的田埂一路割过去,便满了一篮。青草被镰刀拦腰割断而淌出的绿汁,带着一股强烈的清甜气息,摧枯拉朽,不可一世,至今犹在我的肺腑之中盘旋,一年年日晒雨淋,早已青苔历历。

青草这么的香,而天又是何等的蓝啊,连云也充满着神性——巨大的一朵,有一公顷面积那么大,神一样驾到,耀眼的白映衬得山河大地闪闪发光,自天的这头飘向天的那头……群山隐隐,雷声隆隆,偶或扯几线白闪,让无边无际的稻田绿浪起伏——沃野千里万里,海一样波动,一次次还原出夏风的形状。一群群白鹭,于蓝天绿浪间翩翩,人世何等虚静——活在自然中的每一个人,皆生了根似的笃定,混沌而虚无。

这一日日的,活在天地自然之中,一个个凡身,同样的充满神性。

那日,与暂回城里的朋友,对坐于单位大厅。人来人往中,我们宛如两个精准掌管农时的大祭司,各自盘点着各自家乡的节令与农作物的对应关系。这独属于我们的一南一北的故乡,中间隔着一条淮河一条长江。

在广阔的皖北平原上,麦收以后,是要点播花生、玉米、大豆、芝麻等农作物的。而在我的故乡皖南,除了扦插山芋苗,还要点播棉花、芝麻。收割后的油菜田,紧接着续上一季单季晚稻。这些农作物的名字,依次从我们嘴里蹦出,一如珠玉璎珞。那一刻,我仿佛来到了乡下,与无边的风声融合在了一起。

朋友还提及一种中草药,夏至前后正值花期,说:你想象到吗,那一片地里的花上全是蝴蝶?见我颇为茫然,她复强调一遍:那一片土里的花上全是蝴蝶啊……

我们两人围绕着天地自然,聊啊聊啊,下班时分亦浑然不觉。我反复怂恿她,以日记体写一部乡居札记,具体细微到,几月几日,玉米出芽啦,再观察描摹出各样农作物的长势……朋友的肌肤早被皖北的阳光涅槃成小麦色,因频频接触着地气,她整个人浑身上下皆蓬勃着丰饶的生命力。

我的双眼早已黯淡,但,每谈及自然、土地、庄稼,光芒又一次回到了我的眼中。

退休以后,想必我也可以回到乡下?并非故乡,或者徽州的一个小村,或者外省的一座山间。租几间老乡的旧房子,开垦几片菜地,应时应节栽种不同的菜蔬。挖一口水井,养几只鸡鸭。翻过山头,一泓溪流潺潺……溪间青石累累,挑一块最平整的,用来洗衣捶被。兴致所至,去市集买回一只头小尾大的竹制漏斗状渔具,沉于溪中,压上青石,隔一阵去取,一定可以收获一碗溪鱼,去地头掐几片紫苏,烹煮一碗鱼鲜打打牙祭。

闲时,坐在山巅望云……慢慢过着“雨中山果落,灯下白头人”的虚静日子,彻底挥别当下的焦灼,以及对于未来的恐惧。

与天地自然同在,守着二十四节气过日子。

声明:
凡本报记者署名文字、图片,版权均属安徽商报、安徽商报合肥网所有。任何媒体、网站或个人,未经授权不得转载、链接、转贴或以其他方式复制发表;已授权的媒体、网站,在使用时必须注明 “来源:安徽商报或安徽商报合肥网”,违者将依法追究法律责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