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本期策划】父亲
来源:安徽商报 责任编辑:张雪子 分享到 2024-06-17 09:37:01

邮差父亲

□江星

父亲是一名乡镇投递员,这份工作干了16年。没有辉煌的业绩,却也曾经做过一些“善事”,让人钦佩。

当年,作为一名乡村“邮差”,父亲面临投递点多、线路长、没有水泥路的艰难,从无一句怨言。晴天不算什么,最多与自行车一起吃点灰。要命的是下雨天,泥巴将车胎包裹得严严实实,父亲只能时不时地停下来,抠掉车轮上的泥巴,一会儿车骑人,一会儿人骑车。即便如此,明知道这活儿并不轻松,他依然每天把成堆的报纸、信件沿路派送,来回几十公里,从未停歇过,即使风霜雨雪,即使感冒发烧。

有一年夏天,暴雨倾盆,父亲骑行在乡路上,身上的雨衣早已不管用,全身上下湿漉漉。当路过一个小山坡,他停下来,将装满报纸和信件的邮包先卸下来。因为邮包里有着一份重要信件——高考录取通知书。父亲先将邮包送至山坡上面,再返回来扛起自行车上坡,哪知雨点实在太密,路面泥泞不堪,父亲脚下一滑,一个没站稳,连人带车滑下山坡,好在父亲的身上没有受到很大的伤,他又扛起自行车,一步一步爬了上去。当全身湿透的父亲出现在考生家里,家长惊愕地说:“我的天,这个暴雨天,师傅你是怎么骑过来的?”父亲憨厚地笑笑,家长手捧通知书,掩饰不住孩子被大学录取的喜悦,为了感谢父亲,非要挽留他吃饭,并换身干净的衣裳,父亲推辞不过,只好答应。那一顿饭,可谓宾主尽欢。

晚上,父亲到家清理邮包,才发现考生家人又在里面放了一袋糖果、一包烟。从此,每年高考,父亲都要讲述这段历史,表情总是抑制不住邮政人的自豪和幸福。我也时常在想:正是父亲每一次的尽心尽责,才受到每一个收件人的钦佩和赞誉。

记得有一年双抢收稻,母亲叮嘱父亲早些回来挑稻穗。父亲当然晓得母亲一人忙不过来,所以,那天他骑车格外快,就是争取早一分钟到家。但是,在快到家的路上,父亲隐约听见求救声,随着车轮的往前滚动,他突然看见远处小凼里,一个双脚陷在淤泥里的小男孩,两只手不断在空中乱舞,嘴里呼喊着妈妈,父亲边加速骑车,边朝那户人家大喊:“家里有人吗?你家小孩掉到小凼里了,快出来啊!”说话的同时,父亲急忙跳下车,向小男孩方向跑去,拼力拉住了小男孩的胳膊,将他拽了出来。小男孩妈妈听见父亲的喊声,快速跑到了外面,见此情形后,怕得不行,对着父亲千恩万谢。父亲看到小孩没事,急忙往家里赶,到家根本就没提这件事情。

直到第二天,那个孩子的妈妈领着儿子到家里,买了许多礼物做谢礼,我和母亲才知道父亲做了这件善事。那个妈妈还有个请求,一定要我家和他们家结亲戚,以示感谢。父亲微笑着拒绝:“你们的感激我收到了,我相信这是一个有良知的人都应该去做的事,我不能需要任何回报,看到孩子平安无事,我很心满意足。”

其实,在我心中,父亲就像是跟随他多年的那辆邮车一样,不论风雨,始终穿梭在坚韧和善良的道路上。他虽是一名邮差,但他邮包里装的不仅仅是报纸和信件,还有爱与关怀。我会记住他的每一次微笑,每一次援手,他的这种精神将影响我一生……

一直在练习告别的我爸

□徐燕

回家前,先和我爸视频一下,问他要买什么,他好象认真地考虑了一下,说,藕粉。上次买的吃完了,觉得蛮好的。我在网上下了单,估计到家正好可以取货。我的爸爸,现在已成了一个如同孩子的老人,取悦他不需要太多。视频里的他苍老得令人心碎,老而不衰,我很欣慰,毕竟,今年的他八十一岁了。

很早以前就觉得我爸老了。在他送我上大学的那天,看他扛着一个木箱子,跟在他身后的我居然心头一酸,眼里蓄满泪水。那会感觉到,我不小了,他还要为我承担这么重的负担。现在想来,真是矫情。我上大学时不到20岁,我爸那会儿最多也就五十岁呀,不过是和今天的我年纪一样。

只能说,出门上学,我血脉里关于亲情的一章突然觉醒了,看到了我爸的存在。

前阵热播的《我的阿勒泰》,里面打动我的唯有那一句,喜欢你,是我看见你了。同理可证,以往一切,我爸的存在都是理所当然而不显影的,但是,从到合肥那一天起,我感知到了他的存在,他提醒着我,我长大了,他变老了。

有机会从家乡到合肥来工作,一开始我爸是同意的,并帮我向原来的单位领导打招呼,为我善后。但是,半年后的我失业了,回家过年时,又是他不同意我再出去,怕我吃苦,更怕我耽误个人生活。那顿饭,我一句话说不出来,只会流泪,但过了年,我扛着一床被子出门时,我爸什么也没说。

工作后不再向家里要钱,成了一个自我要求,但,当方正公司的一个朋友与我说起公司处理库存电脑,我向我爸提出借钱。我回去时,他已经给我准备了一个信封。

那一年,工作略有起色,电话里向他表示,想在合肥买套房,他立刻答应,并说,家里能给你三万。那会我的存款两万多,正好够第一套房的首付。那时的我尚未结婚,那套房到今天,不仅增值近十倍,更成了日后我做所有选择的底气。

在合肥漂泊几年,终于进了一个大公司。公司要求住宿舍,之前在合肥累积的各类家什成了累贅,我爸带了一辆车前来帮我收拾,那些多余的东西都搞回家。多年后发现,家里的盆还是当初我拿回来的。

我不太敢嘲笑那些所谓的啃老族,从某种程度上来说,我啃的也并不少,并非金额多少,而是那种有求必应的支持。让我在异地,即使常常遇到低谷,也不灰心不后悔,碰的南墙再硬,也不至于绝望。

后来,我爸真的老了,我们不自觉地早已换了位置。怕他退休后寂寞,我给他买ipad,买电脑,教他学会分享我的视频平台账号,尽力满足他的需求,他打我电话时,我总是耐心的,但愿他永不失望。

去年陪我爸住院的时候,我一边绞个热毛巾给刚做过雾化的他,一边开玩笑问他,感觉没白生我吧,他微微点头。我们都笑起来,这是最幸福的时刻吧,我想。

以前,一想到父母有一天不在,立刻热泪如倾,无法继续,但现在,我好象可以面对了,并且为必将到来的离开做着心理准备。我爸在七十多岁时,就开始说,活不了几年,他头脑清晰地开始安排一切,他给家里电线重新走了一遍,换了电视、冰箱、热水器,他是考虑他走了,我妈还要好好活着。

他银行存单到期的,就交给我,存到我的卡上。从去年开始,他已经不存定期了,年末我回家的时候,就直接让我去取出来,他也让我妈将她的银行卡用我的生日做密码,让我妈要记得他的东西收在哪里。

一直在练习告别,不仅是真正那天到来时不要惊慌,也是让我们更珍惜当下在一起的日子。他总是说,人总是要死的,都不死,地球都站不下,但我心里总有个倔强的声音,地球那么大,总不会少一点我爸生活的空间吧。

我就是希望,我的爸爸能活得久点,再久点,因为他那么那么的好。

父亲的光芒

□许冬林

童年的三月,是铺满了粉白粉白阳光的,阳光下的那些旧事,像掌心里新搓出来的汤圆,沾着白扑扑的粉,有着人间的吉祥与俗气。在这样的三月里,父亲像主角重回舞台,他脱下过年的新衣,重回到他的劳动角色里,呈现一个乡野天地里劳动男人的光芒和力量。

记忆里,父亲穿着肥大的胶皮裤子,顶着阳光,划着很肥圆的一只船,我们乡里叫扎盆,去到门前的许家塘里,用绑了竹篙的大铁夹夹取塘底的淤泥。那是很累的活,父亲每夹满一两盆,一锨一锨抛到水田里,然后会把扎盆划到门前的柳阴下,稍事歇息。他额头上有细小的汗粒子,粉粉地覆着,在阳光下泛着亮色。待到下午三四点,母亲会递给他一碗糯米粥,碗头上卧着两只荷包蛋,银元宝一样的。父亲不上岸,坐在盆沿吃,我们站在岸边,嗅着淤泥的泥腥气,感觉春天像在肠子里涨潮了。父亲吃完,我和弟弟开工,锅底剩下的糯米粥,母亲分给我和弟弟,一人一小碗。

父亲夹淤泥的日子,对于我们,也近似一个小小的节日。那些淤泥被父亲抛着,以抛物线的姿势落进水田的一头,像缸里还没成形的水豆腐。那些淤泥里通常裹有隔年的落进水底的菱角种,我和弟弟举着细长的竹竿在里面找,才上岸的菱角种一般都翘在淤泥上面,极易找。找到了,勾过来,洗洗,剥开当水果吃。吃过菱角种,晚上做梦,嘴角还能嚼出甜来。

在物资依然匮乏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,不仅我们的肠胃缺乏丰富的鱼肉果蔬,连土地也是,缺肥料是寻常事。那些被父亲夹上来的淤泥,它们多半是腐叶和泥土的混合物,被农人们当作田地的肥料,改造土壤,播种幼苗。

在三月的中午和黄昏,我放学,穿过一大片辽阔的田野,路过开着紫花的紫云英田,常常会遇见正在犁田的农人。这些甩着鞭子吆喝着水牛的农人当中,就有父亲。牛在前,父亲在后,像个指挥战役的将军,绿叶紫花的紫云英被雪白的铁犁掀毯子一样掀起来。田犁过,灌上水,明晃晃的水田里倒映着云天,遇到微风,阳光在水田上像绸子起了皱。水田沤上三五六七日,紫云英腐烂了,也成了稻田的好肥料。那时我经过父亲的田边,和风煦日之下,花的香,叶的清气,泥土的潮湿腥味,父亲的汗水味,混合成乡村三月的空气。空气也像是肥沃的了,整个乡村都被这醉人的空气喂养着。

这个时节,父亲也开始沤稻种了。他拿了麻袋,头钻进稻仓里,挖了小半袋,扎紧口,放到许家塘里泡。三五日,拎上来,解开,伸手捞一把出来瞧,出芽了。白白的芽,像细腰身的小虫,爬出来,在指间蠕动。水田里的淤泥已经被整成秧床了,父亲腰间夹着盛了稻种的小盆,陷在水田里撒。堂哥牵着生产队里的牛,路过水田,他看一看,牛也看一看。一秧田的阳光,一牛背的阳光。没撒完的稻种,晒干了,去了壳,磨了来做芽稻粑粑吃,极甜,所以我每年都盼望着父亲的稻种撒不完。

待早稻秧苗已经插进水田里,行行列列,排成了绿色的诗行,春光就此算是打了一个小结,退场。在母亲的洗洗晒晒、烧烧煮煮之间,新一拨的农家俗事又踏进了立夏的门槛。小麦抽穗,油菜结荚,阳光有点紧锣密鼓的热闹,记忆中,人间四月就是这样在父亲的双手之间来临的吧。

父亲一样的人

□钱红丽

端午节那天,忽然想问候姚老一声。一直留着老人家的微信。也不知,天上的他,可能感知到?

以往,每逢年节,老人家总是早早发来一条祝福短信,并非群发那种,一贯珍而重之。倘是端午节,便是:小钱,祝全家安康!若是中秋,他写:小钱,祝阖家幸福!

之前,一向粗枝大叶的我,不曾有过年节编发短信的习惯。得益于姚老的潜移默化,才渐渐形成的主动问候长辈的意识。往后,便也留了心,想着一定要赶在姚老发短信之前,问候他老人家。可是,每一次皆落空。每临节日醒来,打开手机,姚老的“祝福”总是先我一步。

姚老与我父亲年龄相当。只是,他向无长辈架子,一年年地,给一个远在异地的晚辈发着祝福短信。

借着参加副刊研究会的机会,我们得以认识,不过是一年见一次。每一次见面,宛如邻居那么熟稔,老人家亲切随和地迎过来,父亲一样地招呼着:嗯,小钱你胖了。或者是,小钱,你上次采风文章写得不错……一句句家常话,一次次凸显着老先生气质里的赤诚质朴。末了,还要说些激赏的话。有时,在北京的他正翻看一份报纸,见副刊版面上有我文章,老先生也发短信过来,表扬肯定一番,让我的内心涌起阵阵暖意,慢慢地,竟有一份哽咽的情绪萦绕。

所为何来?

高小文化的我父亲,情感颇为粗犷,平素对待我们姐弟仨,不是抱怨,便是苛责。记忆里,我父亲不曾当面夸奖过我们一句。一次,二老来我家小居。一日,父亲拿过一本我新出的书,粗略翻过几页,非常严肃地摇头道:你这文章写得不行嘛,一个形容词也没有。我母亲且在一旁附和:说出来你不要生气嗷,我觉得你没有我写得好,我三年级时的作文,经常被老师念。

在这样的家庭,想得一句父母的肯定,难于登天。

而菩萨一样的姚老,连在纸媒上看见我一篇小文章,纵然隔着千里,他也要认真地肯定你一下。怎能不令人感动?这不过是他的佛心他的慈悲。

慈悲之人,内心的爱绵延无尽,时时满溢。想必他不仅对我这个晚辈,对所有认识的人,他都不吝赞美过吧。

有一年,我们在浙江东阳采风。东阳以木雕闻名。当集合时间到,汽车发动,姚老自一家小店飞奔而出,双手抱着一个包装严实的木雕,众人围拢,问他买了什么宝贝。他激动地说,这个木雕是我女儿的属相,栩栩如生……彼时,他大约七十余岁的年纪,他的宝贝女儿大抵与我年龄相近,怕也早已成家当上母亲了。可是,一个做了母亲的女儿,却依然被老父亲孜孜疼爱着,甚或出差千里之外,牵绊的依旧是女儿。做姚老的女儿,真是有福气。而我,每每在外,比如参观当地酒坊什么的,条件反射第一想到的是给父亲买两瓶酒快递回小城。如此,一次次,形成肌肉记忆。半生往矣,并未受到过来自父亲的什么礼物,也不觉有何不妥,整个人似乎置身于一种混沌状态里。

但,那一天,当看见姚老为他宝贝女儿买到一件木雕礼物时,我何以就破防了呢?

有一年夏天,中国诗歌学会于黄山宏村举办国际童诗研讨会,他们向我发来参会通知。不曾写过一首童诗的我一头雾水,惴惴不安问询举办方工作人员,我一个不写诗的人,怎么有资格去参加国际童诗会呢?组委会方才道出原委:鉴于研讨会在安徽举办,他们原本是向姚老咨询安徽另一家新闻媒体记者的联系方式,姚老却向他们极力推荐了我,给出的理由是,小钱的文章跟别人的不一样。

这位老人,我确乎与他不曾有过深层次的交往,可是,惜才的他偏要倔强着将我推荐出去。

自十五岁进入社会,命运再也不曾发过几张牌给我……靠着对于文学的热爱,一步一步走到今天。回顾数次求职被拒经历,实在艰辛。不过是,这世上,像姚老这样的伯乐甚少罢了。

如此,姚老给予的一次次鼓励,都是令我无比感念的。

作为一位北大人,姚老身上有着难能可贵的老派精神,他始终关心底层,一直共情于埋头苦干之人。一次,他发短信来,说安庆市有一位工人劳模,让我一定去采访一下。彼时,我所在的单位风雨飘摇,早已萌生去意,但,又非长袖善舞之人,人至中年重找工作,何其艰难。一直深陷抑郁之中的人,无比恐惧外出。便向老人家借口推脱,又不便说出自己的精神状态。过后,隔一阵,老人家又发短信来,还是规劝我应该去一趟安庆……

到底未能成行。老人家想必对我无比失望吧。

有一年,在云南采风结束后,他风尘仆仆前往另一地去采访一位劳模……望着背着行李的老人愈走愈远,直至消失于安检口,实在感佩。

姚老的气质里,完好保存着典型的知识分子风骨。荣休多年的他,不知疲倦,执意奔波,不过是对于记者这份职业的挚爱吧。

视力越来越差的我,极少翻看微信,直至去年的一日,当通过朋友圈得知老人的消息时,老人早已故去了。

去年端午,我的祝福短信又没有抢在他之前发出。回头算一算他故去的日期,那么,端午节时的他,已在病中了。

过后几天,我常常情不自禁去翻朋友圈,默默读着人们怀念姚老的文字,却不能说出一句话,亦不能写出一行字。

当姚老得知大限迫近,却一如既往于节日里,向我们发着一条条祝福短信。那个病到了晚期,是极度疼痛的。老人家这是何等的超脱。他都不曾向尊敬自己关心自己的人告别一声……每每念及,几欲泪湿。

有一年秋,在永嘉,当我们乘船去江心屿参观。一船的年轻陌生人好整以暇地坐在位置上,唯独姚老神情疲惫地站在角落里。我找着了一个空位,劝他坐下,他推辞,说不累不累。内敛的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,一把抓过他的手,牵着他,穿过人群来到座位前。我不过是将他当作自己父亲一样的关心着了。老人家对我这个晚辈的关照,再也没有机会报答了。

甲辰暮春,副刊人齐聚绍兴。一日午后,情绪低落的我,独坐于兰亭小卖部的塑料椅上发呆,姐姐一般温暖的陈戎老师特地前来关心:你怎么了呢?

不过是想到了姚老。这草木葳蕤的暮春,一位父亲一样的老人,再也不能与我们一起徜徉山山水水了。而我们,依然热烈地活在世上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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