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真想再做一遍布尔津的孩子。春夏秋冬,大雨大雪。新生的小树,像一尾小鱼,试探与风说话,凝望蓝色金色。遍地榆钱,如此富足。

小嘉兰蹒跚学步,她引领我,再一次进入森林,蔷薇花正开得好,静悄悄的白和粉。我给小嘉兰编写我们自己的认识世界的课本。第一页,猫头鹰,智者。布尔津的森林里,它们是原住民。所有的人类都是闯入者,包括黄金家族的后裔六次策马奔腾阿勒泰大山。第二页,草原东西,也儿的石河和西拉木伦河,小嘉兰,你的骨血是它们的融汇。这是上天的安排。我们的课本,第三页,水。

地球至善至慧者,是水。

水遍布大地,又去到云层,再以甘露广为洒下,众生享得。生在水边的人总是多情——河流一刻不停歇奔流,是在告别,逝者如斯夫,稍一迟疑便俱往矣。人生和命运亦是如此。

你的母亲之于也儿的石河,成吉思汗之于斡难河,丘处机趟过乌伦古河……小嘉兰之于嘉陵江——波光粼粼的重庆,两条大江宛如两条龙,温顺地护住层层绿山。

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爱重庆,更不知道为什么重庆溺爱我,藉此,小嘉兰降生重庆。无论你之后在禾木长大,或是去往科尔沁,你这一生都是重庆的女子,你的“嘉”字,是嘉陵江的温柔一吻,亦是生灵对坚信的嘉奖。

曾经我总是担心自己的心脏干巴巴,眼睛失去温润,这是没了温暖情义的表征。我依傍的水,是活的河流,它有生命,它拥有森林和草原,周而复始涤荡我心,助我坚固本来的我。

嘉兰,你的母亲,从森林里来,从草原上来,河流的银光永远加身,牵着虚无的马,马蹄的清音,马与青草不分离,青草的香气,黑土蓝天。

嘉兰,唯有水精通造物主的用意,它努力抵达每一个生灵,我们都是从水中来,在水中长大,不断地回到水边,安静于命运之不息,感悟水蕴涵的善。

水善于创造奇迹——它让内心有大河奔涌的人相遇,并诞生一个新的生命,在一条奔涌的大江边。

我们的课本,第四页,草。那只曾经陪伴我的小猫的坟上长起来一棵开蓝花的草,然后春夏秋冬它一直在那里。

蓝花到了六月开败了,草依然精精神神地张着它五角的叶片,也许还会有新一拨小蓝花到来。那么多小手一样的叶片,小猫躺在下面不会寂寥。

草,就是生命力,它令我看见,小嘉兰正渐渐成立。而且,它们悄静,还芬芳。小小的花朵,可以是各种颜色。

大地若破败,只需假以时日,草就来了,高高的茎,摇来蝴蝶和蜜蜂,灰蓝喜鹊和小黑麻雀,任何生灵步入草的海洋,就可安歇。

它们是家——草海里有溪流,草叶上有露水,生灵们不饥不渴,还被掩护。我们是草原的孩子,善于回到草的旁边小坐一会儿……

小嘉兰,借着你的到来,带我重返故乡大草原。天籁来自草原和森林,尤其是草原——风声,虫鸣,月出月落,灵兽的眼睛,后来它们睡着了,胸膛起伏着,呼吸……多少温热的小生灵,草海在爱着护着它们。

大地上最正确的活着的方式,在毡帐里席地而坐,草海无边无际打开。你去注视一棵草,它多像一个银铃欢笑的婴孩,天真、无邪、纯洁、无畏。

草和水一样,都甘愿守柔处下,却拥有惊人的力量。水能够去到天上,草能够覆盖整个地球。

第五页,爱,究竟是什么?是很安静,沉默,为我做的,为你做的。埋在院子里的猫咪,它曾经每天在浴室门外的木凳上假寐,听水花的声音,等待我洗澡出来。

我的父亲是爱我的,他在每一个冬天每一夜晚,起夜,火炉里的火一直燃烧,睡在炕上的他的三个女儿。他寂静的行走之姿,我今天看得真切。

如果我的泪水能够表达清楚——我有一颗懂得并渴望回报的心。

爱是什么也不说,爱是努力转过头做该做的事,爱是心里的凝视,爱是不靠近,爱是光阴变得绵长,心魂一直靠在一起,爱是不愿尘世中的你有累,爱是感激你的每一个举止。

爱是——我愿是一个哑子,看见你推门而入风尘仆仆放下行囊,我们轻轻抱住,和之后的紧紧相拥,我愿我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
宇宙是恬淡的,爱也应是恬淡的。

（张好好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