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从2021年起开始失眠。多年来,我一直是个每天要睡九小时的人。
起先我吃褪黑素,后来先后去看了好些个医生。我表述流利、头脑清晰,对自己的情况分析得头头是道,医生点点头,让我做了一些问卷,然后给我推荐了几本书,前后也换了几次药。
我很认真,书都看完了,做了笔记,一度觉得自己完全可以考个心理咨询师证书。药也吃了,但终归没什么用。
新冠康复以后,我的睡眠水平又下降了一些。
我会在一点,两点,三点,四点,五点,六点,任何一个奇怪的时间段醒来。有时运气好能继续入睡,有时不行。
第二天一整天,我的灵魂和身体都好似行尸走肉。但后来,时间长了,我竟然适应了。
只要能睡上四小时,我就能像一台拥有70%马力的车,摇摇晃晃进行运转。依靠着时间管理和意志力,一切竟然也维持了下来。
但是我感受不到快乐了。
身体是会自我调节的,它维持了基本体征,就会抽走情绪作为代偿。
我无悲无喜过了很久,也会写点东西,但那一切没有感情。从前我不理解什么叫作“麻木的中年人”,某段时间我理解了。我既不生气,也不痛苦,既不快乐,也不难过。很难有什么真正打动我,我好像呆在玻璃瓶里,对别人激烈的情绪感到不可思议。
怎么会这样,我所做的一切,不过是为了维持日常运转。
去年夏天,我得到了一个短暂去别处工作的机会,我失眠着上了高原。原本不失眠的人上高原也会失眠,缺氧环境和低压会让人长时间睡不着、或者夜半醒来。但这对我没有任何影响,反正,我原本就失眠。
当所有的人都失眠,这件事好像就不再成为压力。当一件事不再是压力,它的存在就不再重要。我依旧睡着鸡零狗碎的觉,但觉得精力更好了一些。
慢慢的,我在治愈自己。
成年以来,我从未独处过这么长时间。人是需要独处的,你从哪里来?你要做什么?你是谁,你要去哪里?这些生命的追问,只存在于一个人能真正看见自己的内心时。人是最擅长自我欺骗的。
许多人都有中年危机。在人生下半场的开端,基于种种因素,人们会遇到各种困境,甚至会怀疑前半生努力的意义。是从此屈服于命运还是自我拯救,这是两条完全不同的路,代表着截然不同的人生选择。
从高原回来第五天,我开始停药。精神类的药物,吃起来容易戒起来极难。身体有依赖,意识有恐惧,所谓心瘾。
起初的十五天里,我一夜会醒来四次以上,在很浅的梦境里浮沉。
有时候我不知自己睡着还是没睡着,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,什么都不想;有时思绪又会旋转如陀螺,想着“吃一片吧,吃半片吧,吃了就睡着了”。这种心瘾在深夜里格外强大,我记录了每一次我醒来的时间,然后清醒地等待睡眠下一次向我投降。
半个月过去,某天我醒来,发现窗外已经亮了。
我慢慢夺回了对自己的控制权。
曾经的某种压力消失了。那些繁重的、琐碎的、无可避免的,曾被我视为畏途的事,经历过来,也不过轻如云烟。人是需要训练自己的,用痛苦打磨痛苦,最后收获的才是平静。
我曾在2024年的心愿里写,我只想当一个心里有数的人。对自己的能力有数,更重要的是对自己的身体有数。
我依旧还会间歇性失眠,但我已不再恐惧。2024年也快要过去了,我想我更加有数了一些。
(杨菁菁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