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橙美文】麦子的旅程
来源:安徽商报 责任编辑:张雪子 分享到 2025-07-14 09:06:53

虽说吃了半生的面条、馒头,但不曾认真注视过一粒麦子的长相,直至初夏,置身一望无垠的北中原麦地——我蹲下,扯一茎麦穗,自根根直立的芒刺中掐出一粒麦子,剥去外壳,将它放在手心,仔仔细细打量久之。小小一粒种子,遍布古铜色肌肤。我把它含在上下牙之间,一声微响中,干燥的支链淀粉弥漫整个口腔,舌尖上微微拂过一丝微甜。

当我拿起镰刀,走向麦田,弯腰割起麦子,黑土地升腾着的湿气裹挟着一股泥土的腥气直冲鼻腔,那一刻,当真摧枯拉朽,如此奇异而治愈,恨不得脱掉鞋子,赤足于麦田之中,说不清的一种久违的东西于胸间翻涌。海子的诗印刻太深:连夜割麦的父亲/身上流动着金子……

初夏的北中原,除了金黄的麦田,蔚蓝的天空,无边的风,仿佛一无所有,眼界里尽显一马平川的平,广阔浩渺的平,一排排钻天杨在风里豁落豁落……

纵然出生于斑斓曲折的皖南,我们一样也是吃着麦子长大的。小满过后,第一茬麦子晒干,碾成齑粉,用菜籽油摊出一锅锅金黄焦脆的小麦粑粑,裹一点儿白糖,大口饕餮。或者做一锅瓠子疙瘩汤,锅里剩下的麦面糊糊,散发着的扑鼻麦香,紧随童年一路来到中年。

这养人性命的麦香,无论走到哪里,也总是不能忘。

眼前千万公顷麦田,倘若麦客来,就是到了芒种,也收割不完吧。五六台大型收割机正有序忙碌着,机器轰鸣,一忽儿,几亩麦子被席卷一空,古铜色麦粒被一台台吞金兽瞬间吐向皮卡的车斗中。发达的农业文明,到底解放了人类,让人们省却了弯腰之苦。仅仅半杯水的功夫,麦田似被施了一种魔法,所有麦子被集体移走,仿佛什么也未发生过。就这么瞬间完成了,看起来还挺失落的呢。初夏的风,是熏风了,吹得人直打瞌睡。

这些金子一样的麦子,并非用来做成平凡的面条、馒头。它们要去一个珍贵的地方,与高粱、糯米、玉米、大米一起窖藏起来,拌以桃花春曲,以微生物为介质,发酵、蒸馏,最后成就一滴滴佳酿。据说,六斤粮食才能成就一斤酒。

自麦地归来,我们前去访问古井贡酒公司博物馆。馆内氤氲着一股销魂的酒糟味,无论你走到哪个角落,这温热的气息一如赤诚的人,总是贴身相伴,有一份亲昵的意味,到末了,还跟脚呢。出出进进间,有一点点微醺。我们还去访问了一口古井。这口井为宋井,藏于地下六米处。乍一踏入,连眼睛都是凉的。遍地青砖,弥漫一股苍古的湿气,一室远古时代的旧精魂,至今流泉不绝。一桶水摇上来,清汪汪的,豁亮豁亮的,可映人脸,掬一口品尝,除了一股熟悉的水腥气,也是与我童年时的河水如出一辙的清甜。

粮食,是酒的精魂,而水,则成全着酒的胆魄。魂魄俱在,才担得起好酒的声名。

不愧是曹操的故乡。博物馆中又一次得见那幅著名书法。“衮雪”二字原件,现存于汉中博物馆。这里展出的虽是拓片,但那黑底白字间,依然有一股古直苍凉的气韵流泻,惹人流连不前。

东临碣石,以观沧海。

水何澹澹,山岛竦峙。

树木丛生,百草丰茂。

秋风萧瑟,洪波涌起。

日月之行,若出其中;

星汉灿烂,若出其里。

幸甚至哉,歌以咏志。

《观沧海》,是《汉魏六朝诗选》中颇为著名的一首,也是一首充满宇宙意识的诗,尽管我们自小便会背诵,唯有微近中年,才能理解一二。宇宙的浩瀚无穷,与人类的渺小卑微之间,还流淌着一口口醇香佳酿。

曹丕的《善哉行·其一》,同样为我所喜爱:

高山有崖,林木有枝。

忧来无方,人莫之知。

人生如寄,多忧何为。

今我不乐,岁月其驰。

汤汤川流,中有行舟。

随波转薄,有似客游。

策我良马,被我轻裘。

载驰载驱,聊以忘忧。

曹丕在父亲的精神之源上,再次生发——人生如寄,多忧何为。他这是让我们要策马华服地活在当下,尽量将这蜉蝣般的一生过得好一点。

古往今来,没有哪一位诗人不爱酒。有一个词叫“诗酒风流”。我的理解便是,无酒,勿论诗。倘若没有了酒,《汉魏六朝诗选》是不存在的,甚至,整个盛唐也不在。陶潜辞官归隐,不过书生一枚,也是侍弄不好庄稼的,弄得后来,常敲陌生人家的门讨酒喝,有时不惜取下帽子装酒。顾随说他,一无寒酸相。怎么讲?一个清醒独立的知识分子,骨骼、人格俱在,何来寒酸。李白留给后世的印象总处于大醉之中。他的醉酒诗不计其数,最美的一首当是《山中与幽人对酌》:

两人对酌山花开,

一杯一杯复一杯。

我醉欲眠卿且去,

明朝有意抱琴来。

对饮中的两人,何等心闲,时间仿佛静止,一杯一杯中,将山花也催开了。我醉了,睡过去了,你且走了。但,故人不必拘礼,那个人明天依然抱琴而来。李白在无数次醉酒中,将小小生命活出了层出不穷的逍遥。

庄子写出大鹏扶摇三万里的著名童话时,想必也是醉酒状态。酒是万物的灵感之源——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,不也有酒作伴?他被尹喜扣下,困居一室,写下洋洋五千言《道德经》,一定得益于酒的催发吧。

“斟酌”,是一个很美很美的词,仿佛有音乐的律动感。一斟一酌里,皆有动作,合二为一,又成就着另一番幽微的心理活动。

小时候,村里有一间小卖部,常被一个嗜酒的大人光顾。他每日瞒着家人,偷偷前来赊酒。是那种竹制酒器,倾入酒缸,舀上满满一斗,倒于蓝边碗中。那人静静伫立缸前,咕噜咕噜,一碗酒瞬间见底。古早高粱酒无比烈性,那种奇异酒香穿过八岁的我的肺腑肝肠,至今一直游荡于血液中。

在北中原的一次次晚餐中,当人们端起酒杯一饮而尽,再夹一箸凉拌荆芥大嚼,何等惬意呢。作为旁观者的我无比羡慕,觥筹交错中的他们正历经着生命的两层境界——当杯底见空,是烈酒浇喉的畅快。再吃上一口荆芥,又是山泉绕壁的清凉了。

听古井公司的师傅言,对酿酒这项事业,像对孩子一样小心翼翼。粮食、酒曲都是有生命的,它们还会感冒。倘遇刮风下雨的天气,无论多晚,师傅们都要赶来酒厂,给这些精灵们添衣盖被。

原来,并非一年四季都能酿酒,还是要歇夏,一歇三个月。高温下的粮食,是不大会听话的。等到秋风起时,再酿不迟。

我们还拜访了明正德年间的窖池,珍贵的粮食们正被泥巴封存于此慢慢发酵,但香气是无以阻挡的,静静弥漫于窖池上空,如醉如痴复如狂。我喜欢一切旧的东西,窖泥,也是旧的好。这里的微生物存在了几百年,有代代传承的意思。老窖池中发酵过的粮食,涅槃之后,必有一个华丽转身。这里产出的佳酿,想必尤为醇香。

一切都是老的好。老有老的沧桑,老有老的底蕴。这哪里在酿酒,分明是一种与岁月同在的亘古感。世间一切,都是易逝的,伸手留不住岁月,唯有这窖泥中的微生物得以天长地久。

古井公司的池塘中,竟还引进了一种《诗经》里的古老植物——荇菜。小满前后,正值花期,小黄花浮在水面骨碌骨碌,像极一只只灵动的眼。参差荇菜,左右流之……伫立池塘边,不禁有时光倒流的欣然。你看,处处皆有诗酒之影。

每一清晨,自北中原小镇醒来,窗外鸡鸣四起,还盘旋着一只四声布谷,先知一样忽远忽近鸣唱着:发棵发棵,割麦插禾。这种鸟的发音器似来自天外,空灵澄澈,听得久了,恍惚有醉酒的微醺感。

(米肖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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