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灶台上的铁锅突然腾起热气时,我正蹲在门槛边剥毛豆。外婆的豆瓣酱坛子在檐下投下椭圆的阴影,阳光穿过陶土的气孔,在青石板上洒下细碎的金粉,恍惚间又看见三十年前她搅动酱缸的模样。
每年入伏,外婆总要选三斗饱满的蚕豆,铺在竹匾里,用粗麻布细细擦拭。晨露未消时,竹匾要搬到枣树下,斑驳树影筛在豆子上,如同给它们披上绣着铜钱纹的纱衣。
我跟着外婆学过浸豆。井水要舀自后院的老井。豆子在木盆里咕嘟咕嘟冒气泡,渐渐胀成胖娃娃的脸。外婆说,这是豆子在喝水。她用竹筛沥干豆子时,水珠顺着筛眼滴落,在青石板上砸出深浅不一的圆斑,像极她鬓角白霜。
蒸豆的铁锅咕嘟咕嘟响着,蒸汽把厨房熏得雾蒙蒙的。外婆掀开锅盖的瞬间,熟透的豆香裹着水汽扑面而来,混着柴火的焦香,在梁上结成一张无形的网。她用竹筷戳了戳豆子,满意地点头。摊凉的豆子铺在竹帘上,外婆用陈年的酱引子细细拌和,动作轻得像在给婴儿裹襁褓。发酵的竹匾要放在西厢房窗台上。外婆用粗棉布严严实实罩住,只留一道缝隙透气。每天早晚,她掀开棉布查看。第七天清晨,豆粒上泛起金黄的菌丝,在晨光里闪烁如星子。外婆笑起来,眼角的皱纹里盛着蜜。
晒酱的陶缸摆在院子中央。外婆把发酵好的豆瓣倒进缸里,新摘的二荆条辣椒剁碎后泼进去,红亮亮的像撒了把火星子。她手持枣木桨,逆时针搅动缸里的酱,动作舒缓如太极。阳光在酱面上跳跃,暗红的酱汁泛着绸缎般光泽,空气中浮动着辣与香交织的涟漪。
最难忘的是封坛时刻。外婆用竹片刮去缸口的浮沫,像在为新娘修眉。粗盐要按年份称量——头年的酱用七钱,三年的老酱只放五钱。最后浇上煮沸的井水,青瓦片盖住缸口,棉绳在缸沿系成蝴蝶结,像是给时光打了个结。
秋收后的黄昏,外婆总会打开一坛陈酱。暗红色的酱汁在碗里颤巍巍的,油润得能照见人影。她用竹筷蘸了点舔尝,眯起眼睛笑。我偷偷伸手去蘸,辣味瞬间在舌尖炸开,眼泪汪汪地哈气。外婆忙不迭递来凉开水,笑得直不起腰。
如今,外婆的酱缸依然立在老地方。阳光穿过缸口的气孔,在地上投下铜钱大小的光斑。我学着她的样子搅动酱汁,木桨划过缸壁的沙沙声,与檐角的风铃合奏着古老的歌谣。远处传来蝉鸣。
暮色漫过天井时,外婆掀开酱缸的木盖,用长柄铜勺舀出一勺酱。夕阳的余晖里,暗红色的酱汁如熔岩般流淌,在碗沿凝成琥珀色的结晶。
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,外婆用竹片刮去碗边的酱汁,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一件瓷器。她舀起一勺酱对着光,暗红的液体里浮动着细碎的辣椒籽,宛如夜空中闪烁的星辰。她的眼角笑出细密的皱纹,与三十年前如出一辙。几滴酱汁溅在青石板上,在暮色中渐渐凝固,成为时光琥珀里的永恒。
(余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