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满时节,乡村青黄相接。
黄在枝头上的,是枇杷。一位画家朋友,经常画枇杷,水墨枝叶,当中几颗黄而圆的果子相叠,画边题字“黄金果”。如此,寻常的枇杷,也有了金玉人家的贵气。
在我的家乡小镇,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院后都植有枇杷树。小满时节一到,布谷鸟在田野上边飞边叫“发棵发棵,割麦插禾”,乡人也不急,午饭后悠闲地在树下摘枇杷,一摘一大篮,伴着农具一起,拎到田边地头去。一下午,他们割麦,割油菜,累了就坐在田埂上剥枇杷吃。枇杷黄澄澄的,小麦黄澄澄的,油菜也黄澄澄的。
我虽多年不事稼禾,可是每到小满季节,在城里就待不住,就想回老家去。就像旧时乡下做喜事的人家,大人们满面红光地忙,小孩子也欢天喜地在人丛里挤,狗也快活地跟在小孩子后面摇着尾巴。到底是那块江北水乡的土地上走出来的人,想到庄稼成熟,想到果子成熟,心里也跟着生起了五谷丰登的丰收之喜。这样的季节,天晚得迟,下班后坐上回老家的高铁,看着窗外青黄相接的田野铺在金黄的夕阳下,我觉得鼻子瞬间长成了大象的鼻子,穿过玻璃长长地伸到田野上去,伸到村庄深处去,那里有油菜、小麦秸秆上散发的草木清香,那里有毛茸茸的枇杷、杏子剥去表皮后散发的果肉甜香。
小满季节,乡村真是熟了。一回老家,舅舅喊我去摘枇杷,姑妈喊我去摘枇杷……晚上在乡间散步,一路遇到的枇杷树比人还多,边走边摘那些人家的枇杷,边走边吃。即使被主人撞见,就算不认识,人家也不责怪,还会笑嘻嘻地过来帮我摘,叫我多吃些。
杏子也在这时黄。父亲栽的杏树,年年花开得好,但是果子结得稀,不知道是不是栽在水边的原因,它过得太滋润了,反倒忘记了自己的主业。尽管如此,那杏我还是常能吃到。“不知道大丫头哪天回来”,杏一黄,父亲就在杏树下念叨,盼我回家吃杏。珍贵的几颗杏,鸟也吃,散步的人路过也摘了吃,父亲总怕那杏等不上我。我在小镇的路边地摊上,常常能买到乡人们自家树上摘的杏,果子极新鲜,价格极便宜,差不多是半卖半送。“阿晴也买杏啊,你爸爸的杏树上还不够你吃吗?哈哈……”有时买杏的当儿,忽听得一声招呼,是旧时乡邻叫我的乳名,就算人到中年,他们还当我是当年的孩童。那一句带着乳名的招呼声,在我听来,也有杏的绵软和香甜了。
乡村像一列长长列车,开到小满这一站,下来了金黄的枇杷、杏子、小麦、油菜,又上来了绿色的秧苗。如此青黄相接,大地在短暂的斑斓之后,又复归于蓬勃的绿色大一统中。
小麦割过,油菜割过,土地很快被翻过,平整,灌了水,不到三五日,那遍地金黄的田野又全成了平平仄仄的绿色世界。田里的水沉淀下来,绿色的稻禾之间,水光一漾一漾的,倒映着蓝天、云朵和正在生长的稻禾的淡墨色影子。
此时,牛儿在田埂上吃草。牛儿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尾巴,“双抢”已过,它闲了。牛吃饱了,走到河边喝水,或者躺在河滩边草地上睡觉,没人扰它。只有碧绿的野草野蒿和远处近处的芦苇在阳光下绿得越来越厚,似乎要把牛儿卷饼似的卷进绿色里。
在村庄里,陪着稻禾一起绿的,还有棉花、玉米、大豆,还有菜园里各种果蔬,还有门前门后的梨、桃,还有窗前院后的芭蕉竹子……它们的旅程比枇杷杏子要长。
小满之后,一场黄梅雨下过,清甜多汁的乡间空气里,栀子花的香味里缠绕着麦芒开始腐烂的潮霉气息,是多少年不能忘去的故乡味道。
(许冬林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