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7年出生的少轩,在7岁那年的一场车祸中失去了双腿。
“世界以痛吻我,我要报之以歌。”这些年来,他坐在轮椅上,不怨天尤人,努力过好每一天。他以优异的成绩从大学毕业,在一家世界500强公司找到了工作,在租来的小公寓里快乐地度日。
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小有名气,他开始利用“成名”为更多残疾人发声,一方面,他拍下“旅行”“无障碍出行体验”“日常生活”系列视频,向外界展示残疾人的种种艰难,另一方面,他“不安分”的内心里滋生出许多梦想,他记录下梦想如何一步步变成了现实,让更多人通过他看到了自身的无限可能性。
他最新的梦想,是把自己的一对假肢改造成“赛博朋克风”的装置,他要穿上它,“去年轻人扎堆的地方引来尖叫”。
少轩穿上假肢,在合肥网红街区合柴1972拍下了一组写真
飞一千多公里去体验视障产品
少轩坐着电动轮椅下楼拿快递。
这天是2023年5月20日,合肥已经热了起来,小区的夹竹桃树上缀满了白色小花,朋友前两天给他送来了新熟的枇杷,他尝了一个,淡淡的甜,他想起了故乡重庆荣昌,那里盛产枇杷,果实圆润饱满。
他出门前挑了件淡粉色短袖T恤穿上,梳好头发,在镜子里瞅了瞅,满意地下楼。
在小区门口,他被一个穿黑色圆领衫的小伙拦下来,对方认出了他,征得同意后,掏出手机拍下了和少轩的合影,小伙神情兴奋,“没想到真的遇到了你。”
这是少轩去年底在B站“成名”后,在现实场景中遇到的第5位粉丝。
他买了21日合肥飞成都的机票,这一天恰好是全国助残日。他打通航司客服电话,告诉对方他是残疾人,想申请使用客舱轮椅。对方问了他一些信息,挂电话前他得到了肯定的回复,安下心来。
这是他第一次单独出远门,第一次乘飞机,为此他专门在网上重新买了一个小点的电动轮椅。他想把这次出门过程用视频记录下来,做成“出行”系列之一。今年1月中旬,他拍了坐高铁回老家过年的视频——他的电动轮椅宽度超过了车厢过道的宽度,他不得不坐在两节车厢的接合部熬过了八九个小时,他对着镜头说,“早知道这样我就该买张站票。”
这次出行,最终目的地是南充,他受邀前往南充石油大学,去体验该校学生团队开发出的一款“无障碍出行”设备,“不过不是针对肢残人士,而是视障人士。”
同为残疾人,少轩平时在外面几乎看不到盲人,“视障人士出门比我们难得多,愿望也一定比我们更强烈,我很想帮到他们,这也是我对这款设备特别感兴趣的原因。”
这款设备的研发原理是利用“空间音频”技术,在视障人士出行时即时用扫描仪来扫描周围的环境,通过声纳回波来导盲。“如果产品很棒,我可能会带一台回来,带去母校,学校里有不少盲人学生,想让他们试用一下,让他们能‘听见’前面的物体。这个过程我也准备全程记录,做成视频节目。”
失去双腿19年后,少轩通过特效,在视频中再次“奔跑”起来
无腿青年迎风“奔跑”了起来
少轩的母校是合肥特殊教育学校。2018年,他大专毕业,被校招进合肥一家外企物流公司,进了财务部,工作内容是和客户对账。同学们都嫉妒他,说,这份工作对很多正常人来说都梦寐以求。
少轩一口气做了4年,他发现这份工作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好,至少他不是很喜欢。“我们每个月对上个月的账单,跟客户解释账单的依据,不难,但很繁琐,也很平淡。你做一个月和做一年没啥区别,就是不停地重复劳动。”
但他学会了如何和人沟通。上班第一天,经理给了他10个账号,让他逐一打过去,他不知道怎么下手,最后是同事帮忙打完了这10个账号。半年不到,他就成了熟手,每个月经手的账单流水都在上千万,“我们每个财务要对接三四百个客户,有国内的,有国外的,大部分时候客户收到账单都会打电话来询问、讨价还价,有些甚至会刁难,特别考验你的沟通能力和抗压能力。”
单调枯燥的工作,毫无创意的重复劳动,将少轩慢慢拖进了人生中最摆烂的阶段,决定离职前那段时间,他感觉自己越来越僵硬,越来越消沉,“像一个被固定久了的螺丝,正在生锈,快要锈死了的那种”。
2022年初,他辞职了,公司挽留,留不住,末了,主管对他说,“以后要是想回来,随时找我。”
辞职后的少轩,终于有了可以自己支配的时间,内心里那些“不安分”也开始复苏,他去学了C5驾照,并且在B站上向一位UP主“影视飓风”发去了一条信息:“我好想好想好想知道,如果我没有截肢的话,跑起来是什么样子。”
这条信息打动了“影视飓风”主创Tim,他决定为这个有梦想的轮椅青年拍一部短片。9个月后,在Tim团队的帮助下,一部很燃很暖很励志的短片在网络上爆火,画面中,少轩从梦中醒来,发现自己躺在柔软青翠的草地上,阳光洒满全身,他向下半身看去,看到了自己的腿,他有些迟疑地爬起来,慢慢跑起来,动作有些生硬,但越跑越流畅,他在篮球场跨步投篮,站在闹市里看喧闹的人群,他在草原上奔跑,在蜿蜒的山坡奔跑,在无垠的天地间奔跑,一直跑到山的最高处,迎着日出,看向远方。
这条视频让少轩的粉丝一下子暴涨了6.5万,他感受到很多人的好意:有人给他送了台无人机,有公司送了他一台高配置的电脑,更多的人在网上留言点赞,视他为清流,为他敢于实现梦想而喝彩,盼望着他能为大家带去更多的惊喜。
火了之后,少轩越来越想为残疾人做点事,比如他想做一期视频,请以前在班上和自己玩得比较好的同学聚在一起,聊聊各自的故事,让更多人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,在想什么,对于人生又有什么样的渴望,“我给七八个同学发去了邀请,有的害羞,不敢出镜,有的则表示没有兴趣,最后肯来的只有两个人,只好没做了。”
这个受挫的计划,让少轩感觉到很多残疾人仍处在自己离职前的那个阶段,“逆来顺受,得过且过。”
少轩在Tim团队帮助下,正在实现“奔跑”的梦想
“你们公司有无障碍洗手间吗?”
少轩决定重新找份工作。
他的积蓄花光了,但他得付房租,购买拍摄设备,不定期去外地拍视频,吃喝住行都是不小的开支。他制定了一些长期拍摄计划,想通过自己的实录,向外界展示残疾人的真实生活情形。
他去了一家大型物流公司应聘,和负责招聘的人聊得很好,直到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:你们公司有无障碍卫生间吗?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,气氛显得有点尴尬,对方沉默了一会儿,说,你先回去,我明天答复你。
第二天,对方打来电话,抱歉地说,经过实地查看,整个公司楼里都没有无障碍卫生间,女卫生间里倒是有一个,是专供孕妇用的。
少轩继续找工作,找了二三十家公司,他的第一个问题变成了“你们公司有无障碍卫生间吗?”结果二三十家公司的答复都是“没有。”
他回过头去找老东家,不料就业形势已变,公司已裁员多人,主管也无能为力。
有人建议他带一个简易的坐便器上班,可以放在蹲位上,也能起到无障碍厕位的作用,“但我不想那样做,我觉得一旦妥协了,这辈子可能都永远用不上无障碍卫生间了。”
有人觉得少轩过于较真了,有点拧,这让他想起自己在B站上发的最早一条视频。
那是2020年5月1日,假期里,少轩回到爸妈家住了几天,有天晚上他很无聊,想去网吧上网打游戏,他独自坐着轮椅下楼,找到了附近的一家网吧,网吧近在咫尺,但他就是进不去。他在非机动车道上来来回回找,那些十几厘米高的路牙冷冰冰地挡住了他的去路,转了一大圈,终于找到了无障碍通道,结果却被一堆建筑物料占住。“我当时真的很生气,就发了这个视频,我说,中国有几千万残疾人,为什么很少看到他们出门?就是因为无路可走。”
两年多里,这条视频的的点击量只有50多,一个评论、一条弹幕也没有,这也让少轩感觉到了“大多数人的麻木”。
类似的视频,少轩拍了不少。在《残疾人出行之我只想去街上吃个饭》《拜访了合肥两大商场,我emo了》里,他记录了残疾人出行的种种艰难:在路上转了半天,好不容易找到无障碍通道,却发现停满了密密麻麻的电动车;围着商场转了半小时,也找不到进去的路,那些只能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圆石墩,无情地将他挡住……“正常人花10秒钟就能进楼,我们可能要花上10分钟,有时候就算你花10分钟找到了路,却被堵了,让人很崩溃。”
他和很多残疾人朋友聊这事,发现大家都很认可这些年来无障碍设施建设的“肉眼可见”,但实际效果让人挺郁闷,“有人吐槽说,盲道走着走着就没了,前面杵着一棵树,有人觉得无障碍通道被占,是惩罚机制没建立,占就占了,也没人来管。还有人说,公共场所这一块做的还行,但个体尤其是很多公司,仍然没有无障碍设计的意识。”
少轩穿上假肢,在合肥网红街区合柴1972拍下了一组写真
“让所有人为我欢呼尖叫”
B站那条“奔跑”的视频,让少轩意识到“可能性”的存在以及宝贵之处,对于残疾人来说,任何一点小小的突破,哪怕是一个极微小梦想的实现,都可能带来心灵上的激荡,并唤醒身体里的那份激情和向往。
他有种“使命感”,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传播火种的人,让更多残疾人发光,让更多人看到这光亮。
上个月,他去了趟南京精博康复辅助器具有限公司,他的假肢出了点问题,要去维护一下。在公司里,他遇到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,也是截肢了,截了一条大腿,小姑娘正和母亲商量这条假肢怎么包装,好让它看上去更像一条人腿。少轩在旁边看着,半开玩笑地说,“要是我就不包装,直接装在腿上,就让它裸着,多帅啊。”
他相信自己真的会那样做。命运让他失去了双腿,但不等于将他“贬为废人”,这些年来,他努力求学,努力工作,不断提升自己,拓展自己视野的边界,去结识更多有趣的人,专注去做一些有价值的事,他不觉得自己比别人衰,相反,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。
“精博康复”总经理刘勇军认识少轩有很多年了。少轩7岁那年来他这儿做假肢,刘勇军还抱过他。上个月,他再次见到少轩,一晃已经过去了20年。
他明显感觉到了少轩身上的变化,“我不太了解他这些年的经历,但我感觉到他有思想和抱负,想做一些事情,对社会很多事情的视角也有独到的一面。”
少轩穿上假肢,在合肥网红街区合柴1972拍下了一组写真
少轩和刘勇军聊起了“假肢改造”计划。
2004年,少轩在“精博康复”公司装上了假肢,镁铝合金材质,装的时候他就被告知,这条假肢的关键部位——关节,已经是问世了40多年的老旧产品,但这样一对假肢,仍然需要两万多块钱。
有人向少轩推荐过如今最尖端的仿生智能假肢,通过它,截肢人士能实现最大程度的自由行走,但这么“高级的腿”,一双至少需要一套房子填进去,少轩想都不敢想。
但他心里升起了另一个渴望:对现在的假肢进行改造,优化外型,再装上各种花哨的功能,比如LED灯、喷气装置,以及类似电影里机甲战士的变形装置,“这是我很久以来想做的一个事,我穿着特别帅的假肢,出现在年轻人扎堆的地方,赢得很高的回头率,让他们为我欢呼尖叫——我就是要告诉所有人,我们真的很酷。”
如果这个计划成行,将是一项很复杂的工程,“假肢的外壳改造,相当于制作一个机器人,能实现这些功能的零部件、元器件、电脑程序都没有成品,国内也没有改造的先例,”但刘勇军很赞许少轩的想法,只不过,“他想要达到什么效果,我们又能做到哪些效果,还需要进一步聊,也许他想象的一些东西要收一收。”
但无论如何,这个梦想已经在少轩心里长出了绿芽,他仍然会全程记录这一场意义非凡的“试验”,“就算最后没能实现也不要紧,过程往往比结果更吸引人。”(安徽商报融媒体记者 祁海群/文 图片由被访者提供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