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本期策划】秋收
来源:安徽商报 责任编辑:张雪子 分享到 2023-08-22 10:14:01

秋天是甜的

◎风举荷

前几天刷视频,看到四川彝族正在过火把节,很是热闹。童年时也过过一次火把节,大约就是这个时候。

当年父亲的学校远在郊区,站在四层教学楼上,目之所及都是农田。我就读的也是村小,有些同学住在镇上,更多则是地地道道的农民。有一年暑假快过完了,小同桌来找我,说晚上村里的孩子要过火把节,她阿爸在家,可以帮我也扎个火龙,问我去不去耍。

早稻刚割完,青黄的秸秆摊放在场地上,借着酷暑的太阳晒干,她阿爸就蹲在大树下,脚边放了好几根长木棍,搓草绳,给孩子们扎草火龙。见我去了很热情,知道我不比他的孩子那般有力气,特地扎了个小巧的,让我举着试试。

吃完晚饭,匆忙赶去她家,一帮孩子已扛起自己的火龙整装待发。大家沿着细窄崎岖的田埂一直往东,走上开阔的高地,阿爸先是点起一支火把,然后一个接一个点下去,最后一支点亮时,我们就是一条游曳于黑夜里的火龙。

大概所有的小孩都爱玩火,大家笑啊叫啊,只有我举着一团熊熊火焰怕得要命。一会儿,前面几个皮猴子居然跑起来,我一路喊一路追,“等等我”,小同桌跟在身后,“别理他们,风大,烧的才快。”一条火龙很快变成了几节蚯蚓,再过一会,有一段像拉了电闸似的,啪一下就黑了,我们跟在后面大笑,“让你们跑,这下真是跑瞎了吧。”

下笔的此刻,我不太确信自己的记忆是否真实。原来,贫瘠的童年也如此快乐过。

前年中秋,带孩子回乡下过节。稻子刚收割完,光秃秃的田里停着几台大型农机,秸秆早被直接打包走了,现在也没人扎草龙了。

村口的稻米加工厂还在,十里八乡的乡亲们,用拖拉机拉来几袋新收的稻谷,加工点新米自家吃。我带孩子蹿进去,加工厂里的灰很大,小家伙惊奇地看着师傅将大麻袋里的稻谷一股脑倒进机器,一会儿,从另个口子喷涌出白花花的大米。我让他用手摸摸,“好烫”,小手一下弹了回来,我笑,“脱壳要生热,当然烫啦!你看,一粒米的诞生不容易吧,所以粒粒皆辛苦。”

我很怕我的孩子是那种以为鸡蛋从冰箱里长出来的人,脱离生存和生活的教育,在我看来毫无意义。我宁愿他和我一样,就读村小,在山野间疯玩长大,认识每个季节的农作物,也懂得感恩生命的神奇。

溜一圈回到家,长辈们正在“打秋风”——有人在挖山芋,有人在拽花生,还有人在山墙角里找老南瓜。秋天对农民来说,无疑是最好的季节,新果刚熟,一年的劳作又快收尾。虽然我的姑姑们早已在城镇生活了几十年,但“秋收”仍是她们幸福的童年的记忆。

我们家的秋收,每年还有个彩蛋项目,摘柿子。院里有两棵柿子树,大约是我爷爷年轻时种下的,奇大。从我有记忆开始,每年都硕果累累。中秋前后,是全家人一起摘柿子的大日子。开始还用梯子,后来需站到房顶上,再后来,只能摘树下那一圈,树顶上的,全都赠与村里的鸟儿了。

青柿子需要漤,在树上变黄的,已褪去涩味,可直接开吃。我摘了一只递给小宝,教他拔了蒂子,再揭开一点薄皮,小嘴对着猛吸,“好甜呀!”那一刻,他的眼里有光。那口甜蜜,是老祖留给他的祝福吧。

秋风扁豆

◎许冬林

秋风中,去竹架或篱笆边采收扁豆,是幸福的。秋色丰饶可亲,累累扁豆映衬下的寻常巷陌与村野自有一种气象繁华。

每日出门和回家,会路过巷子口的一户人家,那家院子里种有扁豆。夏天的时候,那扁豆只是在勤快地生长叶子,枝枝蔓蔓,层层叠叠,大江涨潮一般地汹涌堆绿。紫梗绿叶,我知道秋天一定会结紫色的扁豆,因此每每路过那扁豆架,心里也悄悄怀着一种甜蜜等待的心。

暮色微浓时,会看见女主人在扁豆架边浇水,整理乱爬的茎蔓。中年的女主人梳着短发,着白底蓝花的棉质家居服,看起来是一个素淡的女子。我不知道这个素淡的女子有没有过崎岖的内心,但我知道,在这个暮色下的小庭院里,她是安然而恬静的。提壶浇水的她,和她的院子一起,美得像一幅风俗画。小庭院,老戏曲,秋风年年吹,时光尽管滔滔地逝去,日子敦实又静谧,这是尘世大美。

植物里,扁豆生长很神奇。我以为它很有母性,春天一棵秧苗,到秋天已经蔓延得满墙满院都是,简直像母系氏族的部落。从前也种过一架扁豆,在单位院墙边。起初只是孱弱的一根茎蔓沿细竹子往上爬,哪知道一两个月之后,竟肆意葱茏成一片,娘子军一般,兵临城下,向着院墙头攀登。秋阳下,一串串的紫耳朵竖起来,像在招手听风,又泛着灼灼的光。我常站在扁豆架边,看它们开出一穗穗的紫花,看那些萎谢花朵里探出弯弯的小扁豆,看那些小扁豆渐渐就拱圆了小肚皮。在秋风微凉里,在暮色灿灿里,看这些成群结队的紫扁豆,会由衷地觉得日子殷实,觉得时光温厚可亲。

吃不完的扁豆我会放开水里焯一趟,然后滤掉水,秋阳下摊开晒干,成为扁豆干。黄昏去阳台收,竟都变成米黄色了,也皱了,好像满面皱纹的老者,阅尽沧桑却又沉静淡然。冬天,和家人一起分享一道佳肴——肉焖扁豆干。相互给对方拣一些卧在碗头,低头深闻,好香!想起秋天的那扁豆架,觉得秋阳的暖、秋风的浩荡都在这一脉菜香里了。在大雪深冬,关门闭户,与家人分享自己亲手种下亲手采摘又亲手烹饪的一道肉焖扁豆干,自觉这日子朴实里又透着隆重。希望来年还种扁豆,还这样度着深冬严寒天气。显赫富贵其实没那么重要,没那么迫切,暖老温贫在秋风里,这日子也自有静美和深意。

据说郑板桥当年流落到苏北小镇时,在自己的厢房门上写有一副对联:一庭春雨瓢儿菜,满架秋风扁豆花。想想,在一个偏僻的小镇,茅檐低矮,过的是清苦的乡居生活,可是板桥先生不以为意,他总能在寻常物事中看出一些动人的美来。画竹的间隙,抬眉看自己这小庭院,菜蔬青碧茂盛,春有青嫩的瓢儿菜,秋有肥硕饱满的弯扁豆,半是为着吃,半是为着赏了吧。物质上简单些,精神上就能走得高远些,宁静澹泊地生活,彰显的是一种风神潇洒的姿态。

清秋出游,去乡间,桂花的袅绕香气里,诗行般的田畦篱落间,总能遇见那些素朴却也蓬勃的菜蔬和水果。而我最喜欢看的,还是秋风里三两老婆婆、小媳妇们相伴着,提着竹篮,踮着脚伸着腰,去勾那满架摇动的扁豆。此种情景,仿佛是《诗经》里漏掉的那首四言古诗。

芝麻、高粱及其他

◎钱红丽

当你在秋天路过枞阳县横埠镇上空,必定看见一株株高粱在高高的山冈摇曳着绛红的穗子,它们颀长的叶子披披拂拂的绿着,豆角藤沿着高粱秆扶摇直上了,在高粱叶的掩映下,披挂了一身的浅粉豆角。近旁的芝麻地也不闲着,纵然顶端白花不绝,也早已黄叶遍地。单季晚糯稻田,铺在不远的圩里闪着金光。更多的晚稻田,正如火如荼翻涌着绿浪,三两白鹭,翩翩于飞……

没有什么季节比乡下的秋天更绚烂的,田畴野畈的庄稼,山冈洼地的蔬菜,争奇斗艳地呈现出多重色彩,比晚霞还要绮丽多姿。

每每想起家乡的秋天,眼前总有茸茸金光——空气中飘荡着的谷物成熟的香气,暌违三十余年,也能真切闻嗅到,分毫不差。

真正的秋天,是跟着中秋节一起来到的。糯稻一夜间幻身金黄,肥白的糯米,无须上交公粮,是专门用来犒赏我们味蕾的。不多,仅仅几分田,一上午的时间收割完毕,连着稻禾挑至稻床上脱粒,曝晒几日,待至焦干,挑去碾米房脱壳。这样七搞八搞,中秋到了,户户打起糍粑。

当芝麻秆于秋风中抖落最后一片黄叶,将其砍回,三两株捆在一块儿,斜靠于墙根晒太阳……几日后的黄昏,拿一只簸箕垫在地上,将芝麻秆倒悬,轻轻拍打,无数黑色的精灵窸窸窣窣落下,仿佛一场细雨。簸箕端起,轻轻扬掉芝麻中的杂质,再晒几个日头,抓几把,放大铁锅中焙熟,备用。

我妈妈伺候芝麻的那种小心谨慎,以及她对于平凡食物倍加呵护的至柔至软,一直深刻地镌刻在我童年的脑额叶中,无法抹去,以致当下的我在商超一见这种食品,条件反射般投以无比怜爱的目光。

身处丘陵地带的吾乡,旱地少极,收获到的那一点珍贵的芝麻,无非用在即将到来的中秋节、元宵节的美食上。芝麻焙熟,置于碗中,趁热以锅铲柄捣碎,用来裹在糍粑上。剩下的,放在白铁罐中密封,留待正月十五包点汤圆。

穷乏年月里成长起来的一代,看什么都珍贵,逐渐地带着一颗惜物之心。至今,我去居所附近的荒坡散步,每见那一大片苍翠的青草,总要不由自主暗自嗟叹——这要是用来放牛该有多好哇。幼年里放过的那条老水牛早已化成魂魄如烟散去,何尝知晓我一直都在怀念着它呢?是无处不在的青草,将不同物种之间深深链接着,直至我死去方休。

秋天到底不同以往了。一个个清晨,当我牵着牛走向青草葳蕤的田畈,草叶上的夜露,将赤脚着凉鞋的我的裤管濡湿,微微的凉意蚂蚁一样爬来爬去……遍野秋草,枯意尽显,香气尤甚。

自农耕文明走出的我,尤爱在微博上观看有关农业、畜牧业的视频。比如内蒙呼伦贝尔的牧民开始收割牧草,他们驾驶着大型割草机轰隆隆开过广袤无垠的草原,吐出源源不绝的青草,另一台压草机默默将这些青草规整于一起,卷起一个个巨大无比的圆形草堆……我看得津津有味,隔着千里万里,我也能闻到那汹涌澎湃的草香气。这种沁人心脾的香气,早已化成血液一起流淌在基因里,无论走到哪儿,我都带着,且无比珍惜。

我还喜欢看日本人收割稻谷的视频,他们用的是那种迷你型收割机,用手推着缓慢前行,金黄的稻子持续不断地扑倒于田里,头顶的天空蓝得纯粹,河水涣涣,四野无人,世界唯剩万古如斯的寂静……秋天原初的样子,本来如此虚静。

一个在乡下度过童年的人的秋天,永远与别人两样,是多元叠加的,也是书本里不曾有过的。我至今的梦境里,依然遍布晚稻两头尖尖的芒刺,以及稻草迷人的清香……它们一日日周而复始接受秋阳的洗礼。每临黄昏,成千上万只蜻蜓舞蹈于稻床上空,当孩子们举起肥硕的竹扫帚扑打着这些精灵,夕阳在不远处的小河里投下一轮轮金光,遥远的北地青山隐隐,蟋蟀们的鸣叫在田野路途此起彼伏着……入夜,宽广的银河亮堂起来,瞬间点起千万亿盏灯。

秋天的风低低吹拂,凉意深了几分。

大人们举起镰刀踮着脚尖攀住高粱秆,将高粱穗逐一割下,挑回家倒悬于屋檐下阴干,脱粒。高粱粉口感微涩,需要掺进小麦粉,炕出的粑粑紫红一片,并非小孩子的最爱。但,在审美的眼光下,高粱当真是最美丽的庄稼:青秆,绿叶,绛红的穗子沉沉低垂,瘦而颀长,有清正倜傥之风。

高粱是其学名。在吾乡,它还有一个诗性的名字:芦西。

秋收和养娃的关系

◎大虫

没有体会过农村生活的人,对四季的感觉都很肤浅。

比如秋天,城里人最多能体会到早晚的风凉了、枝头的叶黄了,但农村人会知道,广袤的大地如何慢慢袒露肌肤,勤劳的农民如何带着喜悦的心情和劳累的身体,将收获从田野搬到晒场,再从晒场搬回粮仓。挥动的镰刀、扇动的扁担、转动的石碌、舞动的木锨,还有时刻担心暴雨来破坏晒谷的紧张,都深深烙印在了生命中。

在农村,秋天,和秋收几乎是同义词。辛苦半年,终于等到收获。对于农民,四季的轮回总是从春天开始,到秋天就已结束。至于冬天,其实就是一节课和下一节课之间的休息时间而已。

不过,回趟老家才知道,现在的秋收和过去的秋收有了很大变化。比如镰刀,现在基本也就是割韭菜时用一下,不再用来割稻。短短几十年,在时间流逝相对缓慢的农村,其实也已沧海桑田。

从我开始记事起,那时候农村还是种双季稻,立秋之前就要收完早稻并把晚稻栽完,三伏天里烈日之下双抢(抢收抢种),人比牛还累。

双季稻的收成好的时候大概能相当于单季稻的一倍半左右,差的时候甚至还不如单季稻。因为性价比不高,江淮之间区域推广的双季稻模式又被农民慢慢改回了单季晚稻,但还是靠人力和牛力合作劳动,这也是我们70后“农二代”的主流记忆。

现在的农村,已没人养耕牛,犁田机、耙地机、插秧机、收割机、烘干机,似乎万事皆可机。与此相对应的是,很多农具消失了,无人机代替了喷雾器,烘干机代替了晒场。掏100块收割费,半小时割完三亩地,免除一个人挥镰三天的劳累,即使是不惜劳力精打细算的我们的父辈,也觉得是一件划算的事,更别说承包大片土地、主要依靠机械的种田大户了。

同样变化的,还有那种紧张与喜悦交织的心情。机械的使用,在提高效率的同时,也使得秋收对天气的依赖大幅降低,就没了紧张感。另外,对粮食的直接消耗大幅降低,也使得农民秋收的喜悦感被稀释了。

我曾经问过老爸:“你们一年在家要吃多少粮食?”虽然早有思想准备,但老爸的回答还是让我吃惊:“一个人一年大概四百斤稻子就足够了。”他们很少有饭局,更没有外卖,几乎一天三餐都在家里烧饭。

“那在我小时候,一个人一年要吃多少斤稻子?”老爸的回答让我更加吃惊:“现在三个人的粮食也不够那时候一个人吃。”不过,老爸又解释,虽然那时候人直接消耗粮食的能力很强,但实际上并不会消耗到现在的三倍那么多,主要是因为没有那么多粮食让你敞开吃,各家都经常处在糊肚子的状态。米糊、大麦糊、小麦糊、山芋,都是糊肚子的手段,冬天甚至可以少吃一餐。

没有太多劳累、对收成不寄托那么高期望、结果却收获更多的秋收,还是原来的秋收吗?怎么感觉现在的秋收就像以前的养娃,现在的养娃就像以前的秋收呢?

这么一转念,我就放弃了对记忆中秋收开的美颜滤镜,决定喜欢现在的秋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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