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南的花开在雨季
◎杨菁菁
立秋这天早上起来,照旧是大朵白云低低压在远山上。天气预报有雨,不曾下。通常是下午起风,但这天早上就有风。我掩了窗子,房间里有好几个苍蝇嗡嗡地飞。入乡随俗,我也习惯了与蝇共存。昨日晚间散步,捡了两朵不知名小花回来插在汽水瓶里,早上看花开了,小小的米粒般的花,倒也灼烁。
在山南,意外实现了田园般的生活。每天晚饭后,天光依旧大亮。我就去散步。走不了多远,是一块青稞田。青稞与麦子类似,但没有芒。那个时段,日光刚好从对面的山坳斜斜折在田野里,让每棵植物都发着金光。田埂上盛放着大片蒲公英,黄花白绒,有时吹都吹不散。还有向日葵,碗口大的盘,并不向着落日,花盘里似乎有细密的籽儿。我日日经过,眼看花一朵一朵地开了。先是一朵,两朵,三朵,四朵,五朵。
田野边是一条新修的路,没有通车。柏油马路簇新,透着幽幽的灰蓝色。一些小孩在这里骑自行车,有三个女人,每天都带着两个儿童在此玩耍。孩子小小的,戴着软兜帽,眼睛大大,总是笑嘻嘻的。我向他们打招呼,他们踉踉跄跄的,也说,你好。
傍晚风凉,一边是马路,一边是田埂。我总顺着田埂走,土里有许多好看的石子,那种近乎玉般透明的材质。若捡回去铺鱼缸是极好的。有些大块石头上有漂亮纹路,适合做摆件。我有时坐在那翻很久的石子,遇到好看的,就在裤子上擦一擦,塞进兜里。我的小屋,进门的台面上放了一把五颜六色的石子。我喜欢它们,历年来在各地捡了许多,统统丢在养鱼盆里,养得晶莹剔透。
更多的时候在看牛。每天早上在房间都能依稀听见牛叫声,却不知在哪里。后来被我寻着了。一座山前有座起伏不平的草场,散落着三四五头牛。一头黑牛的耳朵上扎着彩带和铃铛,它回过头去舔舐自己时,铃铛就轻轻地响了。夏秋之交,还在雨季里,草依旧在抓紧疯长。阳光在远山投出浅淡不一的浅绿影子,有着一百种甚至更多的层次。我坐不远处看着这一切,内心充满深深感动。做梦也不曾想到,会在人生中的某一段实现田园自由。山、草场、麦田与楼房嵌为一体,有些违和,似乎又很自然,是狭隘的生活经验限制了想象。我坐在土堆上拍牛,惊动了它,牛朝我走来,我匆忙爬起来逃走了。远处还有一条暴躁的花牛,发出轰鸣般的哞哞声。
继续走,山间飘出晚饭的炊烟。这里不通燃气,柴火在平房依旧盛行,许多屋子前都堆着大垛大垛的柴火,大约是为了冬天而预备。炊烟远,淡淡的,似乎还夹杂着煨桑的香气,我思索着他们会吃什么。有点想去他们的屋子张望下,但太远了,还不曾去过。有次遇见了一位老大爷,脖子上挂着二维码,问我,要去沙漠玩吗?我看看表,八点半了,为什么在这个时间问我?我笑笑说,不去。
所有的植物都在抓紧开花。这宝贵的雨季,这宝贵的天气。除了格桑花,大多数花都非常局促,或者说紧凑。毛茸茸的,紫色、黄色、白色,蓝色。一场雨后,就开出无数小花来。有些植物长得太着急,太高,转眼就伏折在了路边。我把它们捡回去,离开了茎,不消五分钟,整棵植物都会低垂下来。但一旦放进水里就好了,它们花枝招展,精神奕奕。
我沉醉在这种散步里,一种似乎拓宽之前生命认知的体验。说起来,人的一生何其有限,在成年之后拓展的部分,常常是理解性的,而非认知性的。刚来的两个星期,我恼怒于自己不听使唤的心跳与呼吸,忧心于家里各种事,整个人活得艰苦又拧巴。忽然有一天我意识到,在离天更近的地方,走快了就是会喘,心跳就是会快。不如符合它的规律,慢下来,就好了,一样一样来。
五谷丰登
◎杨静
秋风一吹,上桌点菜,必来一道“五谷丰登”:新鲜上市的花生、玉米、南瓜,菱角、板栗,山药、红薯灵活搭配。
秋风新至,本地花生零星出现了,个大而饱满,直接丢清水里煮。剥壳直接吃,作为饭后零嘴,属实不错。小时候,我们还有一种吃法,将新挖的花生剥出米,拿细铁丝串起,放炉火上烤,烤到皮色焦黄,软糯香甜。一家人围坐一起,剥花生,烤花生串,满屋飘香,其乐融融。
新花生还适合生吃,它还叫 “长生果”。营养不良的、脾胃不佳的,都可取新花生来吃,每次七八粒即可。
新玉米也很好。路边卖西瓜的车顺便拉来半车厢嫩玉米,有脆甜的,还有粘糯的,大家抢着买。
玉米不是水果,也非蔬菜,但是却既可当“水果”,也可入蔬菜。粘糯的玉米可直接煮来吃,脆甜的加点胡萝卜炖排骨,或用嫩玉粒配上豆子打成浆来喝。玉米既当主食,也可入菜做配角,“五谷丰登”的主力军少不了它。
玉米浑身是宝。这种原产于美洲的谷物,明代始入中国,《本草纲目》将其收入谷部,国人呼其为苞谷,“酿酒磨粉,用均米麦;瓤煮以饲豕,秆杆干以供炊,无弃物”。不光是玉米粒,甚至须、梗,都有一定食疗价值。用玉米炖汤时,不妨将玉米须入锅同炖,夏秋之时健脾利湿,好处无须多说。
板栗也出来了,卖黑猪肉的金寨老板刚从山里捎一袋子来,半卖半送。新栗嫩,外壳白黄色。买了猪排骨,瞅见板栗,老板连连说:“你拿,你拿点尝尝!现在生吃甜得很。”
每逢秋天去大别山,跟胡家河的蔡姐一起打板栗是固定节目。山腰野生板栗树多,只需一根竹竿。蔡姐身手矫健,三两下爬上树,稳稳站在树杈上,看准板栗轻轻一敲,带壳的毛栗子应声而落。板栗外壳坚硬有刺,我们带上厚手套,在斜坡上拣,一会儿功夫,就能拣一大筐。带回去,摊在地上,用脚将板栗外壳碾开,里面就是新鲜的栗子了。
俗话说:“秋食板栗笑哈哈。”板栗不光好吃,据说还有健脾宜肾之功,这季节,补秋膘的家庭餐桌上少不得要有一道栗子烧鸡。
初秋时分,气温时高时低,最需要注意的是补肺润燥,除了多喝水外,要多吃甘润的食物。比如南瓜、银耳、百合之类,炖煮后食用,甘润温养。
老南瓜是属于秋天的,就像西瓜属于夏天。夏天的嫩南瓜,和它们的花叶一样,是用来做菜的,秋天的南瓜则是可当饭。老南瓜多作煮食、蒸食,或煮熟捣烂拌面粉,制成糕饼、面条等。常见的“南瓜扣百合”,取老南瓜与百合相搭,佐以甘甜的冰糖,这是甘润食物里的绝配。
毛芋也要成熟了。芋仔、玉米、山药、小土豆,还有红薯,都可以放在一锅,蒸了吃。我们家喜欢用毛芋烧排骨,芋仔软糯,排骨嫩滑,尤其毛芋中含有一种黏液蛋白,可调整人体酸碱平衡,提高身体免疫力。
对于薯,李时珍这样说:“甘薯补虚,健脾开胃,强肾阴”。去年秋冬,偏爱山东的烟薯,选瘦长均匀的,用烤箱或空气炸锅,慢慢烘烤,直烤到薯心淌蜜焦香四溢,热乎乎地吃上一个,舒坦极了。
吃不完的薯,晒成干。在薯的主产区,一到起薯季节,田地里白花花晒成一片片的就是薯干。这是生晒的,和蒸熟了做成小吃的那种不一样。用薯干煮粥,甜丝丝的,可从秋天一直甜到冬天。
踏秋
◎张妍
立秋那天,地里的玉米秆子抽到一米八,嫩玉米瓤子刚成形,还没长粒,能掰掉直接吃。
红缨子的玉米须在阳光下闪着丝绸亮光,玉米须褪红变成金黄色,玉米才能成熟,现在,距离它变成金黄色还有二十天。我蹲在地边,嚼着微甜的嫩玉米瓤子,瞅着亮莹莹的红樱子,想起好久没出过远门,好久没看过山里的云雾了。平原里的人,最稀罕大山大水,那些坎坷不平的景观。水有淮河,能解眼渴,对水的渴望还不算强烈,对山,却是执念。
立秋的风,掺了凉意,山风该更加爽朗。
随手拿了件外套,一路向南,绕过喧闹的古镇,走过长长短短十几个隧道,去往大山深处的徽州古村——石潭。平原练就的开车技术,降伏不了山道的蜿蜒,直角转弯几乎吓破了胆,惊魂未定时,一根梧桐树枝“咔叭”一声,连枝带叶一起砸在了车盖上。山道上的梧桐,孤零零一棵,落下的枝丫嫩绿,是今夏刚长成的新枝,树底下黄绿一片,十几枚巴掌大的落叶,有一片飘到了路中间,十分显眼的秋黄。
以前总是不相信梧桐报秋,觉得那是文人墨客的附庸风雅,到了秋时,所有的树自然都会落叶。如今,自己在立秋这天遇上梧桐落叶,看来世事还是有依据的。晚上宿在山顶,山峦静寂,夜色深蓝,大约五十颗星星,明亮可见。一颗一颗数来,一遍又一遍,不觉其烦,不问缘由,满足又欢喜,似是数清楚了小时候不曾数清的星。
清晨五点,云雾越来越浓,从山间往山顶弥漫。山顶的摇椅,合着微风轻摇,人随椅子悠晃,等着白色云雾漫上来,将整个我吞没,与山融在一起。到底是秋来了,秋阳收敛住炙热,白雾翻涌,直到七点还没被阳光冲散。云雾到底还是散了,我从山里跑出来,去新安江,到游船上看山。秋意已起,阳光不再炙烤江面,站在游船顶层能感受一丝凉意。这丝凉意,足够支撑畏冷喜热的我,一个人迎风站在顶层船头观赏如画山水。船儿劈开绿水,两侧浪花翻涌,逶迤青山默默后退。我站在船头,犹如可掌控船儿去向的将军,手一挥,便可全速前进,从万千琐事中脱身而出,纯粹地驶向想要抵达的青山绿水。
《长安三万里》泛舟江上的李白,遍体鳞伤的暮年,仍超脱地抖落一身的陈寒固疴,说一句“轻舟已过万重山”。迎风船头,秋里中年的我,拧开米酒,邀世事泛舟的李白们,就着不息秋风,将粗粝的红尘琐事一并咽下。
上岸后,又是一季好秋。
秋的虚静
◎钱红丽
终于盼到立秋这一日。
二十四节气充满着神性。昨日在厨房被湿热空气薰得心跳加速的我,频繁往空调房钻。前后两日,纵然同样温度,但,立秋之后的体感则舒服得多。清晨尤甚,明显感受到丝丝秋意,晨风习习,吹着胳膊,短暂的沁凉如抚如摸。是身体的错觉,还是五千年来古老节气的心理暗示?连孩子也感受到了。他自言自语,立秋了真的不一样了,今天在奥体跑步不再那么闷热。
吾乡还有一句谚语:立秋分早晚。何意?立秋以后,不论怎样溽热,早晚必定凉风习习。
立秋仿佛一个休止符,让人在难言的热里,到底松了一口气,仿佛卸下千斤担。
秋天到底意味着什么?一年年,它总让我想起德彪西的《月光》,是里赫特弹奏的,绝无仅有的虚静——倏忽间,一座森林伫立眼前,弥漫幽深之气,我带着走了亿万年的疲惫和苍老,终于抵达。里赫特那双抚过琴键的手,叶落翩翩……幼鹿在森林尽头的溪畔啜饮,眼神安详无争,足下青草渐黄……大地上所有生灵,在此刻,均被这千万年的静谧笼罩着。
我对于秋天的所有触觉,均是被德彪西的《月光》所唤醒,里赫特弹奏的音符,有着沉思的深度——这样温柔的月色,宛如一颗心的质地,纯洁而忧伤。里赫特一次次幻身于古典乐领域的哲学家,没有人可以到达他的高度,仅凭《月光》,足以不朽。这个仿佛于古中国诗词里沉浸过的人,稳重得恰好被欧阳修的《秋声赋》所滋养,点点滴滴,有了如此模样。
每临初秋,我都有离家居山的愿望,一日强烈似一日。
去一座遥远山中,听听松涛望望明月而已。可惜我不会习画,秋溪,秋山,最是养人,大片留白如滔滔月光,一直流泻至画外,像王维那样失传已久,像倪云林那么古拙清简。
我去的山间,有古寺三两,残破萧瑟,年久失修,寺前田地几亩,蚂蚱于稻叶间跳舞,秋瓜在木栅栏的罅隙禅定。山坳背阴处青麻几爿。黄昏,我把它们砍了,浸入溪水之中沤几日,丝丝缕缕,一匹匹剥下,晾干。僧人行脚,都着布鞋。青麻搓成细绳,一针一针纳入鞋底——千里路,依靠的均是永无疲倦的脚力。偶尔,我读万卷书之余,去田间菜园拔草松土,顺便挖一篮蒲公英,寺前台阶上晒干。谁秋燥嗓子痛,煮点水喝下去。
午饭后,高天流云,睡不着,举一长竿,去林深处打野栗……晚餐,就着腌黄瓜喝一碗栗子粥。收拾好碗筷,夕阳正好——我盘坐于高处,看夕阳余晖将一整座山岚镀了一个金身。转眼,银河高悬,虫声唧唧……踏着秋露回到石屋,或可打开电脑写点儿什么。
写点儿什么,都比不过听听德彪西《月光》,它似冰肌,一点点把秋天的玉骨渗透。
每当我沉浸于这居山的白日梦中,耳畔仿佛溪声潺潺,水流中巨石横陈,石上菖蒲一株株栩栩如生,这跳动着的绿意直抵肺腑,像一个人的心永远苍翠。
昨日,烹饪之余,监督小孩预习九年级语文课本,争取将所有古诗背诵掉。其中有李白《行路难》。与小孩解释这组诗的写作背景,是李白当了两年公务员后,被皇上逐出长安,仍有抱负的他,一颗“济沧海”之心依然热烈,故,一厢情愿自比姜尚、伊尹。一句一句理解了,背起来,要快速得多。今天,他开始背诵韩愈《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》。同样要懂得这首诗的写作背景,一样是被贬时的困苦茫然。如此心境的韩愈,还能写出漂亮句子,不愧为文体家。“云横秦岭”“雪拥蓝关”单拎出,画一样,美得心颤。
无论李白,抑或韩愈,这诗呈现的都是生命的秋境了,沉郁而困顿,也非一个蓬勃少年可以感同身受的。只有初老之年,才会真正懂得“人生实苦”。
对于个人言,倘没有了陶潜、苏轼、李白、杜甫等人的精神支撑,我的日子怕是没法顺利过下去的。这一颗颗永恒星辰,早已融入了我的血液中,成了我的行脚石、登山杖。
古诗最能将心弦拨动。忽然惊觉,好久不曾重温《诗经》《楚辞》了。倘没有了这些古籍的滋养,我们的生命该又何等苍白贫乏?
秋夜万户俱寂,唯明月一轮,心如万顷碧波,得以沉寂平复。读点书的时间,秋便深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