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本期策划】踏秋
来源:安徽商报 责任编辑:张雪子 分享到 2023-11-01 10:20:35

秋日即景

◎南窗纸冷

从夏天到冬天,仿佛只要一瞬间,秋天顽强地夹杂在其中,硬生生撕出一片天地。

这个时节在山南,每天早上醒来都有如堕冰窖之感。的确冷,八点半时看看气温,两度。

日头也变短了。夏日里,九点钟往往天还没黑透,七点半正是晚霞灿烂之时,我长时间徜徉在麦田和青稞地里,观察夕阳、吃草的牛群以及蒲公英。云在山顶一点点淡去,几乎每晚都有日照金山,盛大又庄严。我不知道那些山叫什么名字,也许它们并没有名字。山就在那儿,四面八方。

忽然就冷了。

傍晚六点,日光收敛;七点半时,山的阴影已笼罩了房屋和街道,散发出丝丝冷意。夏日的山上有着绿茸茸的植被毯子,它们在我不知不觉中枯去了。昔日绿茸茸的山如今是褐色,偶尔还有雪顶。傍晚总起大风,吹得脸颊生疼发红。

秋天存在于每天有日照的时分里。暖阳之下,温度会迅速回升到十多度,羽绒服就穿不住了。这个季节顺着雅江而下,那是迥异于夏日的景色。浑浊的水面复清而草甸变黄了,大片的人工林也渐渐消瘦,枝丫直指湛蓝的天空。风吹过,抖落一地黄叶。我乘车路过,总是心头惋惜,想必在落叶堆上踩得一踩,一定会发出干干脆脆的声音。

牛羊还在江边徘徊,小小的房子一处一处,看不见牧羊人,这风景如诗如画。数月过去,我几乎要对风景免疫,已学会不再对任何壮丽或奇诡的风景发出感叹,天地广袤,一切皆有可能。

秋日的傍晚我又去昌珠广场,虽然冷了,依旧有许多女人围成一圈,在跳锅庄舞。昌珠广场的对面是雅砻河,河水滔滔湍湍,一往无前。河边有步道,却没有灯光,天黑下来,山的影子淹没在漆黑的天幕之后,自然又重新掌握了天地间的主动权,听着水声就生出几分怖意,我尽量走得离河道远些。

在昌珠广场一带闲逛,这里有许多狭长弯曲的巷子以及漂亮的民居、茶馆、小卖部、卤菜店,有些茶馆里还依稀飘出音乐声,只要走进去花上十元买上一壶茶,就可以加入音乐的世界,有人弹,有人唱,有人鼓掌,而我听。民居的外墙刷得雪白,一道道荡漾的水波纹像山又像河,顺着波纹一路往上,是柴火、斗拱、是风马旗与无垠的天空。看多了,我大致知道里面的样子,回廊、花、廊下有铺着羊毛毯子的长凳。白日里,人们坐在那里闲聊,喝酥油茶。我更喜欢甜茶,一个人就能喝上一壶。

花已谢得差不多了。蜀葵早就枯萎,但一种名叫张大人的格桑花仍在倔强盛开,还有些小菊花,几乎是匍匐在地面开花,我不知它们是如何挺过零度的寒夜。如果在家乡,零度之下,大约只能等着早春的腊梅。但植物自有些神奇的逻辑,或许在高原上,花儿也要倔强些。

今天,还听说加查的水稻丰收了,这里的第一波水稻,生长在高原之上的水稻。同事去拍照,阿佳在田里抱着稻穗笑得灿烂。加查真好,上个月去的,海拔3100米的地方古树森然。我疑心沿着古树密布的小路一直往前走,就能走到另个神秘时空去。上个月核桃丰收。那是我第一次吃到新鲜核桃,剥开之后富有油脂,其味清甜。专家说,高原上的核桃不能量产,每棵树都是不同的品种,故而,吃到的每个核桃滋味可能都不太一样。

昨天我又去邻里小区散步,那里曾有着其实累累的苹果树。苹果早已无存,此刻它们又在哪里?

秋在清溪

◎许冬林

秋溪是闲的,瘦瘦薄薄的,蜿蜒落在山谷。大的小的鹅卵石镶在溪侧,补丁一般,标记着溪水在汛期时的宽度。

此刻的溪,闲着了。不用春水暴涨,日夜淙淙;不用载一树的落花,或者一坡的秋叶,去赶一段繁忙的水路。景致收了,游人也不来了,岸边歇了船与筏。

溪,只是溪。只是它本身,不为任何溪之外的事物而负累。溪水脚步迟缓,比风慢,比日光慢。在缓慢中,水与水流连,与卵石,与水底的寥寥几片腐叶和树根流连。

水浅,游鱼历历可见。游鱼也是瘦的,瘦得更见身体敏捷,浅褐色的鱼影在水里倏忽一跃,忽隐忽现,仿佛是光的明灭。

我们是喧闹的。我们身上还披覆着城市的热烈和恣肆,我们的步履里灌满尘世的匆促和焦虑。可是,当我们赤脚踏过鹅卵石,在溪水边坐下,坐得也像一块补丁,心就清凉岑寂了。微风从溪水之上而来,拂过卵石,拂过我们的面庞鬓发,心里仿佛有一带清川,在静静地流淌,在静静地反射着日光。

我的身体内外,被一带清川浣洗,被山光照耀,变得洁净,通透,轻盈。我是瘦的了。

这是皖南秋季的深山,以及深山间的小溪,春花灿烂的时节早已远去,而秋叶还未曾霜染繁华。在春和秋之间,在两个隆重的季节之间,有一段清寂的山中光阴:草木一派朴素的老绿,溪水无声,林木深处的鸟也不喧嚷,仿佛一切都选择沉默。

溪边有人家。白墙黑瓦的两层小楼,典型的皖南民居。楼下两株高大的板栗树,抬头望,阳光穿过树叶,光芒软成带绿汁的光了。板栗一身绿刺,我们举竹竿帮主人打板栗,用剪刀剥出嫩白的子实,入口清甜。

板栗树下有柴垛,手腕粗细的柴木,垒得方正。柴垛憨厚如老者。此刻山民家的灶膛里正烧着这样的柴木,炊烟升起,在树荫里弥散,弥散成浅白色的裙子,软软罩着民居,罩着溪水两侧的山路和草木,空气里充满烧柴的焦香味。放养的几只母鸡在板栗树下啄食菜屑,它们啄啄停停,也不争,想来那是它们的游戏。公鸡站在柴垛上,目光仿佛高过山顶的庙宇,高高翘起的尾羽上,闪烁着树叶缝里漏下的阳光。

猫有静气,像“幽人独来去”的幽人。它悠闲经过我们的脚边,也不叫。它径直走到溪边,在那里舔水来喝。水里颤动黑白相间的猫影,猫见怪不怪,只低头凝望片刻,便拖着长长的尾巴,踏过卵石,往草丛而去。草丛里有虫鸣,碎碎小小的虫鸣,露珠一般,在我们的耳膜上慵懒地滚。

午饭是用溪水煮出来的,入口,如有泉香。饭后饮茶,也是山溪泡出来的山茶,叶子在水里苏醒,舒展腰身,吐一杯春色。我们小口啜饮,惟恐惊了秋天。溪在卵石上流淌,也在我们的脏腑之间流淌,到处波光荡漾。茶后恋恋不去,三三两两,我们在溪边枫树下小坐,一株老枫,叶未红。阳光换个角度照射溪水,水光潋滟,如锦绣铺开。我们携手走上木桥,在木桥上排排坐,脚悬空晾着,秋风吹拂各色裙子,仿佛回到童年,我们都在水光的照拂里,潮湿,洁净,一夕无欲求。

我心素已闲,清川澹如此。

我们得一日之闲,暂拥一段清川。阳光很近,尘世很远。

合肥的秋

◎钱红丽

人在秋天,像琴声始终走在沉思的慢板,一颗心格外安宁。这样的年龄,觉也少了。早早起床,习惯性去到居所附近的荒坡踏秋……沿着步道自西向东,再折向北,围着几十公顷野地绕一圈,大约一小时余。走走停停,一双鞋被露水湿透。

晨风带着一股寒凉的甜香,将人的沉重肉身席卷一空,愈走愈轻盈,灵魂里迅速长出翅膀,可以飞。潮湿的空气清新如蜜,加重呼吸吐故纳新。芒草叶上露珠披拂,犹如夜间飘了一场薄雪,阳光乍出,一如珍珠璎珞,殊为灵动。高耸入云的钻天杨深处,鸟语喧喧。忽地,沟渠里惊起一只白鹭,洁白展翼波浪一样耸动,一霎时不见了,有惊鸿一瞥的仙气。喜鹊们于枯草丛中觅食草籽,偶被惊动,又翩翩飞向柳树丛……霞光万丈啊,打在垂柳林里,折射出无数橘色直线……木芙蓉星星点点的花,开得寂寥。

走累了,蹲一会儿,咫尺处,遍布野艾,掐一枝嫩头,放鼻前闻嗅,药香气直钻肺腑。野牵牛也多,开花开得痴过去了,紫色系宛如沁了一层烟霞,小而斑斓又辽阔。水杉针叶,浅黄深绿相间,散发着杉科乔木特有的香气……野气无时不在,淡淡浅浅,薄雾沌沌,使人沉迷。

我走了另一条线路。自斜坡下到湿地,沿着沟渠逶迤而行,除了芦苇、千屈菜、香蒲,还见识到千万朵浮萍、无数蓼。

这个星球上,随便挖一条沟渠,便有了浮萍和蓼。

小时候放牛,牛最不爱的植物便是蓼了,因为它的辛辣。无数个深秋的清晨,当牛兢兢业业啃噬于河畔,混沌未开的我并未觉出蓼的美丽,非得等到多年以后欣赏到宋徽宗《白鹅秋蓼图》,到底明白过来,蓼这种植物确乎具有一份凄艳寥落之美。这世界上,任何一门艺术,均可感染人陶冶人重塑人,浸染久了,慢慢地,审美上了一个台阶。比如柿子,原本稀松平常,但,牧溪的《六柿图》何以如此荡涤心胸?不过是他画出了这平凡秋果的寂气。

湖泊、湿地、滩涂,凡氤氲着水气之地,一定有蓼。平时不曾有什么存在感,唯有等到深秋开花,才算热烈活过一次。

太阳越发高了,气温渐升,越走越热,把头发扎起,让后脖颈完全裸露于秋阳下。我单腿跪在沟边,拍下许多浮萍与蓼花的剪影。蓼这种植物像极性情散淡之人,花朵并不繁密,一棵植株至多四五穗的样子,安分随时地开,花下几片绯红叶子,同样性情恬淡,不与秋风争高低。眼界里的,都是美的存在,有什么可争的呢。

秋深了,天越发空起来,自然界中的一切都是那么恬淡的,衬得人不再焦躁。柳树下枯坐,很久很久,并非思接千载,仅仅单纯享受着这阳光这草地这无边无际的秋风。

整日焦灼难安东奔西突,究竟为了什么呢?还不如在草坡上慢慢走一走,阳光打在后背暖意融融——原来,最不花钱的,也是最珍贵的。

黄昏,我更喜欢去到这里。伫立荒坡东面一棵高大的椿树旁,观瞻晚霞落日,毗邻处的315国道上车声轰鸣,反衬得这一块荒坡尤为沉寂。什么也不用思考,静看远处落日一点点没入城市地平线,虽无“野旷天低树”的广袤纵深感,但,这方寸之地,何尝不是我眺望宇宙的一爿小小窗口?夜愈发深了,头顶的星河亮起,北斗七星隐身而去了,天狼星格外亮些,偶有白云伴月,城市灯火次第闪烁,这无声的日日夜夜,宁静又平凡。

这几日,连着一串朗晴,动念买些白萝卜,就坐在这深秋的草坡上,切切萝卜丝,随便晾晒在巴根草上,留待大雪寒冬烧肉来吃。

年年如此,当我走在城市边缘的荒坡,总要惦念起距此一个半小时车程的故乡——农历九月霜降前后,开始起萝卜挖山芋点油菜了么。

是三十多年前,我将田里三四畦萝卜拔了,连同萝卜缨子一起抱到圩埂。我妈妈坐在地上切萝卜,她身旁簸箕里铺满雪一样白的萝卜丝,特有的辣腥气如烟如雾。深秋的阳光倾泻而下——那一刻,天地之间仿佛没有了人,除了我和妈妈。

黄叶已先霜降落,白云长在雨余生。这句诗真好,黄叶已落,白云长在。叫人懂得了抱紧生命里的许多东西而倍感珍惜。

张衡《定情赋》里有:繁霜降兮草木零,秋为期兮时已征。写出了秋到深处的惆怅,也是古往今来人与自然的共情吧。

大兴安岭的秋

◎陶妍妍

从乌兰浩特出发时,太阳已歇在半山坡。要一路向北,开到中国地图上的鸡脖子的位置,才进阿尔山。一路的色彩,也从明黄、松花,渐度到柘黄。朋友感慨,“难怪画家需要写生,他们哪里是在创造,明明在白描,大自然的美远超过人类的想象力。”

东北真是辽阔。一望无际的杭盖草原,水洗碧空,九曲十八弯的草原河道深秋已干涸,只剩一群群灰扑扑的牛或羊,像蒲公英的种子般,稀稀拉拉撒在苍茫的大地上。

车窗外的太阳,刚刚还是红彤彤的,突然像跳水精灵全妹一样,倏地蹦进山谷,一点水花没溅,就消失不见。黑夜如丝绒大幕,急匆匆想合上。我们孤零零的一辆车,在岭间疾驰,像小舟划过水面,了无痕迹。

不知道过多久,司机突然刹车,大家也从昏睡中惊醒,原来前方有边境检查。

小战士稚气未脱,先是一个标准的军礼,然后双手接过我们的身份证。突然,惊喜地对身后战友大喊:“你老乡,长治的!”“啊?你也长治的吗?哪个镇?”他们用乡音交流,同行的奶奶探头喊小战士:“明儿俺们就回去,有东西要捎家不?”他笑着摇摇头,眼里分明有泪光。小战友龇开一排大白牙,“把他捎回家,老想家了!”一车人证件检完,我们挥挥手,摇上车窗,又忍不住回头看一眼那个西北孩子,像根钉子一样,端端正正钉在祖国边防线上。

来大兴安岭看秋天真是不容易——天刚亮就出发,转一趟火车,两程飞机,还需再自驾4个小时,方能抵达。也不知为什么有这样的人生夙愿,或许是因为小学课本里那篇《美丽的大兴安岭》?或许是因为老舍先生的《林海》?谁知道呢,梦想的种子,常常就是这样,随风落根。

晚上8点终于开进阿尔山。城市很小,房子矮矮的,但夜景很美,像走进了一部圣诞老电影。一开车门,整个人像被冰包裹起来,直接愣住,要知道,今早还穿短T呢。一溜烟蹿进酒店大堂,前台姑娘穿着长款棉大衣,见怪不怪地看着我们,“没事,屋里开暖气了。”

一夜无梦到天明。同屋仍在沉睡,把所有御寒衣物堆上身,便摸了出门。虽然才六点,但因纬度高,天光早大亮。哈一口气,一团白烟直接挂在鼻尖上。

来之前就听人说,往年这时该下雪了,因为今年是闰二月,阿尔山的秋色仍在。小城很干净,行人也少,晨练的老人形单影只,却不约而同穿着大红色衣服。一直走到小城边缘,看到一条碧蓝的河,河对岸是一排蓝色屋顶的房子,房顶冒着炊烟,屋后的岭上,是大兴安岭著名的落叶松,站在对岸,我突然对中国传统色中一个称谓有了概念——岱赭。

有人说,秋意越浓的地方,地气里也会带着一份郑重。此言不虚。北方的榆树和旱柳都很遒劲,白桦枝干如雪,五角枫的叶子是腥红……长林丰草的枯黄,火山岩的漆黑,那些饱满到要溢出的秋色里,有着一份巍然的庄重,就像前一夜见到的那位小战士,瘦削却庄严。

老舍先生写过:“大兴安岭这个‘岭’字,跟秦岭的‘岭’可大不一样。这里的岭的确很多,横着的,顺着的,高点儿的,矮点儿的,长点儿的,短点儿的,每条岭都是那么温柔,谁也不孤峰突起,盛气凌人。”

是的,在东北的深秋里,我感受到一股地母般的结实与温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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