渐渐地,喜欢上了野蔬村味,田间的荠菜与马兰头,树上的椿芽和刺槐花,路边的茵陈蒿、墙头的南瓜藤、渠中的野水芹、田埂上的马齿苋……根据时令,适时走出户外,涉足乡野,踩着露珠采来植物的根、茎、藤、叶、花和果,凡能找到的,能入口的,一番烹炒煎炸后,就成了盘中餐,成了舌尖上的美食,活色生香,清嫩甘美,吃得眉开眼笑,连呼过瘾。
不时不食,应时令、按季节吃东西,是古人的规矩,却也让我循着传统的脚步,寻到了光阴与自然的慷慨馈赠,品尝到了食物的鲜美与本真滋味,亦算是人生一乐。
食物是分年龄的,年轻人喜欢饫甘餍肥,爱食鸡鹅猪羊浓油赤酱。年岁渐长,人过中年,不再喜欢肥腻与大荤,心甘情愿地爱上了平和淡然的饭菜,一箪食,一瓢饮足矣,芋头烧青菜,萝卜炖豆腐,雪天里喝一碗咸菜慈菇汤,下雨时煮一锅南瓜白米粥,灯光下一碟青碧腌莴苣,面对门前长桥袅袅雨烟,等心上人一起用餐,甚好。
前些时下乡参加一个生日聚会,后与爱人在老家的旷野里闲逛,蓦然就发现田边荒地里,枯草丛中,一簇簇碧翠的野菜引人注目,非常抢眼。细一看,我止不住乐了,是野麻菜!儿时常见的、亲切如乡间伙伴一样的野麻菜啊。依然是布衣荆钗的柴门丫头,但那股泼辣劲儿不减当年,甚至更为大胆招摇,不择地皮地随意生长,一棵就有锅盖那么大,紧贴地皮伸张开来,锯齿边的密叶微带了毛刺,浓绿中带点淡紫,在满目的苍黄视野间那样的俏丽宜人,一派生机盎然,青碧碧的叫人刮目相看。
在乡间,野麻菜一直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角色,但只要留心,似乎随处都能找到野麻菜的青翠身影,想用手拔出来是断不可以的,扎根太深,才能拥有顽强到让人惊叹的生命力,且从来都是以最美的姿态耐心等待欣赏它们的人。
欣欣然便用小锹铲了两棵,足矣——不然感觉在暴殄天物了。
儿时我吃过野麻菜的,清贫生活中,不过在开水锅里焯一下,切碎,拌了豆腐渣爆炒,更加碧翠可人。豆腐渣点缀其中,便有了大雪压青松的意境。虽是粗粝食物,却非常香,佐粥,也能甘之如饴。另一种做法则是在数九寒天加工成“三腊菜”,将野麻菜洗净,北窗下晾至叶片干瘪,切碎,文火炒至七分熟,摊开,凉透,拌上熟榨的菜籽油,又加了切碎的萝卜干、白糖、精盐,这才装瓶,压实,密封。一周后开瓶,尝一尝,脆生生,爽口,清新,有点麻味,但香,香得清雅。是解酒通肺、祛寒理气的佳品。记得有一年我去省城看望一位老领导,领导交代帮他带两瓶三腊菜,其它什么都不要。说是就爱三腊菜的清香与甘美,城里吃不上这家乡野味。我知道三腊菜虽不值钱,但蕴含其间的童年回忆与乡土风味,想必是领导更看重的。
我这两棵野麻菜却不必那么麻烦,不过是阳光下吹上两日,再过清水,细细地切碎,码上盐,腌成咸菜就行。只是切菜时有一股子浓郁的麻辣味,呛得人难受。过上三日,揭开咸菜坛,那麻辣味才稍稍淡些。取上两把麻咸菜,油锅里爆炒,剁根胡萝卜丁,又加了生姜末、红辣椒丝入锅,乒乒乓乓一通翻炒,热气腾腾中就闻到扑鼻的清香,夹上一筷进口,嘿,太美,淡青中盛开点点艳红,色香味俱佳,妙不可及!那滋味不同于雪里蕻,也不同于洗手咸菜,介于二者之间,综合了二者优点,微微麻辣,更可口的是自带了一股野味,来自田畴阡陌,经历了朔风寒霜的那种野性之美。不可言传,但就是让人喜爱。这样的麻咸菜是我喝粥的佳品,有时吃碗面条,我也会搛上两筷作浇头,吃得全身热乎乎的,心满意足。
(朱秀坤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