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本期策划】看花去
来源:安徽商报 责任编辑:张雪子 分享到 2024-03-18 08:54:06

花事起

·南窗纸冷

前两日,因为工作繁杂却又毫无进展,心情沮丧极了。某天晚上我下班到家,换了衣服去门口吃煲仔饭。吃完慢慢踱回家,想到还要给小孩订正作业,心里万分愁苦。就那瞬间,忽然鼻端嗅到了一股馥郁的香气,熟悉又陌生——呀,是白玉兰开了。玉兰这就开了,几番冷雨过后一个晴日,光秃秃的枝头忽而就立满了深绿色的小花苞。花苞见风长,两三天就开出碗口大的花来。玉兰最傻,年年开得最早,倒春寒,常常是一阵风雨过后,摧得满地香泥。尽管如此,玉兰从不失约。楼下那两株玉兰年年给我发来春天的讯号,我搬到这个小区已十四年,这两株花也伴了我十四年。

花开了,也该抖擞精神。前日坐火车去长沙,车厢两边田野里,油菜花已开得灼烁。往年此时的周末,总要去皖南、去长三角。这两年出去游玩的人格外多,我怕热闹,也减了出门的兴致。想去的地方那么多,而时间却如此窘迫。被困在时间牢笼中时我总想起叶嘉莹,我看过她许多访谈,如何度过那些艰难时刻都不必提了,令我振聋发聩的是她说过,到了五十岁,终于觉得时间属于自己,可以为自己活了。以前我从未想过,一个人可以把起点定得那么晚。

但一个女人。她要完成许许多多属于她的“任务”。一转眼,就过去了半生。

半生也短,无非花开花落四十年。

前两年我养花,养的花不如自然中的花那么遵守时序。此时,阳台上已该有了杜鹃、茶花、月季、海棠、乃至绣球、甚至栀子花这样的夏日花卉。我会在春天的夜晚久久坐在阳台上赏花,家人们都睡了,鹦鹉也睡了。野猫在楼下发出刺耳的嚎叫,但世界仍有种超乎寻常的安静。养花需要极多的时间和耐心,玩物丧志这种事是真的。人但凡有几样微小的爱好,都很难去聚力于世俗的成功,世俗的成功者多半没有任何个人爱好。

阳台上的花如今大半都没有了,但那些年吹过耳的清风,至今仍时时抚慰着我。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珍贵的时间碎片,棋子湾的落日、榆林窟的雪。孩子第一次学会走路,冬日海岸线上的海鸥。洛阳的牡丹,泉州的三角梅,想必年年都是开的,它们比所有的伟大更长久。

昨日和朋友去天鹅湖散步,见一树又一树花依次盛放。我们立在一棵树下,琢磨着它究竟是红叶李,还是垂丝海棠?一阵风吹过,花瓣簌簌落下,地上生满星星点点的婆婆纳,像极蓝色的眼睛。远望去,草地上新绿层层叠叠,湖边无人处生长着乱草与芦苇,有种不由分说的美。自然有其神奇的力量,哪怕是工工整整的城市绿地,依旧有无法阻挡的蓬勃野意。那种迎着春天的苏醒,宛若无法折断的生命之翼,像远风、像雪山、像呼吸一般自然。三月里,响彻整个城市大街小巷的花事,仿佛一场召唤。打起精神来,每颗自由的灵魂都能听懂它的诉说。

花开如笑

·许冬林

节气到了雨水之后,日日都是看花天。

看花天,就是看花们在笑,在风里笑,在斜斜的细雨里笑,在阳光与蜜蜂的翅膀下笑。

好吧,陌上看花去。

脚边的那些小野花,淡蓝色的,黄色的,浅紫色的,小门小户人家出来的模样,最易被目光省略。春暮的蒲公英,满地开黄花,依然不成阵势。江堤上更多的野花,我都叫不出名字,它们在牛羊的蹄子缝隙里悠悠吐露清香,这香气素淡到很快混入青草的清气里不见踪影。

野花似乎不是花,没人当它们是花。春阳好的时候,我躺在草坡上,手指轻轻一拨弄,裙子底下小花小朵遮遮掩掩地开。它们像杜丽娘的丫鬟春香,小姐笑了,她就笑了;小姐叹气,她就叹气。它们更像我童年时所熟识的那些小村姑,人生没有宏大壮阔的场面,一点点小猫小狗的事情,也能让她们欢喜半天。你瞧,草地上,风一吹,野花就舞蹈;风没吹,小野花也在笑。春天么,除了开花,找不到第二桩事情可磨光阴。

桃花、杏花是正当好年华的女子,结伴出来,垄上踏青。她们裙袂翻飞,笑声清脆,逗得路人纷纷驻足。在春天,在乡村人家的庭前院后,在城市的公园里河畔边,甚至在幽幽深山里,随便一走,到处都能遇见桃花盛开。它们不开则已,一开,就是大动静。那么烈,像火燃烧。那么艳,像吹吹打打洞房花烛的新娘子,可是不娇羞。

梨花盛开,玉一般白,雪一般轻盈,它有书香女子的贞静。它即使打开了所有的花朵,即使所有的花朵缀满枝头,依旧是那种安静淡然的浅笑。它不像桃花,桃花一笑就不留底,梨花呢,再怎么开,都节制,都低调,都想着留白。桃花开得像胸口的朱砂痣,梨花开得像窗前的白月光。

春天里,玉兰花开得也不迟,花瓣质地如缎。玉兰个高,花朵又大,开起来奢华隆重,像大家闺秀,需仰见其美。它端庄,雍容,开花时从不扭扭捏捏。春风一敲门,它啪地就打开花朵,从不闹小情绪。小情绪是要关着门在家里闹的,出场了,就要笑得敞亮,就要美得大气。

泡桐花我有许多年都不喜欢。它盛开在高枝上,大手大脚,不遮不掩,香气浓烈到熏人。像大婶,是大嗓门的大婶。大婶站在高岗上,和男人理直气壮地说粗话,得胜,敞开嗓门大笑,笑声都能砸死一头猪。

迎春花开起来一串一串的,从枝根到枝稍,从一而终老老实实地开着黄花。迎春花的花朵平常,香味也不惊人,可是开得早,就让人记住了。老实人,一笑起来就不知道收口,这是迎春花。

樱花一簇一簇的,三五朵挤在一个枝节上,嘻嘻——嘻嘻——嘻嘻嘻。早前,我的老房子旁边有一棵樱花树,春暮才开花,花朵娇美如少女。我一看那团团簇簇的开放姿态,就想起当年读书时节,好几个女生共住一室,冬天里,学校熄灯后,我们就点着蜡烛读书和聊天。那时不觉时光之美,如今想起,已是怅然。择枝而栖的我们,再不可能回到当初团团簇簇茂密生长的光阴里。

牡丹气场太强大,它一开,六宫粉黛无颜色。有一年春天,去菏泽看牡丹,好几个牡丹园,各色的牡丹,开起来倾国倾城。我流连花边,心有戚戚,觉得自己太单薄太苍白太暗淡无光了。牡丹是花王,纵然它那里开得深情款款,我这里,依旧觉得与它隔了千山万水。

芍药不比牡丹。芍药一岁一枯,是草本植物,可是开起花来,姿态婆娑,花朵有贵气。春暮天,枝繁叶茂的绿叶里,一朵朵硕大圆润的芍药花喜喳喳地盛开。芍药花开有憨态,又酣然,像《红楼梦》里的史湘云,一边喝酒,一边朗声大笑。

那一日,黄昏回家,路过人家的门前,见廊檐外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在打羽毛球。她穿着粉红花裙子,跟她的父亲正激烈战斗,咯咯咯咯——咯咯咯咯——她的笑声随着羽毛球起伏跌宕,在我的耳朵里划着一条又一条优美的弧线。我看着,内心小荡漾,不禁一叹:花儿呀,好美!

山樱花

·项丽敏

皖南春天最早的讯息就是山樱播报的。山樱是本土野生植物,群山暗哑,尚未从冬寒中苏醒,山樱的枝条上就鼓出匝密的花苞,只需晴个几日,浮出一树树的粉红粉白。

早春风寒霜重,又多雨雪,选择在这个时节开花,是山樱的勇敢,也是它的果决——春天的花太多了,一茬一茬赶集般喧闹,不如趁早开,也就不用去和桃花杏花争夺颜色,让蜜蜂和蝴蝶忙得团团转。

在漫长的寒冷与荒芜之后,第一个开花的山樱,就是大自然送给人间的惊喜,山色亮了,水色软了,就连老人浑浊的眼睛也有了光——看见山樱花,意味着衰老病痛的身体又熬过一冬。

山樱的名字是父亲告诉我的。父亲扛着锄头,手里提着装土豆种的篮子,去往村口菜地。我只有六岁,小尾巴一样跟在父亲身后。跑到小路转弯处,看见一棵缀满花朵的树从山坡逸斜而出,像要俯下身子与路人招呼。

刚跑到树下,就被一块石头绊倒。我趴在地上,如果父亲不在场,我早就爬起来了。父亲见我不动,放下肩扛手提的东西,走过来,“摔到哪里了?让你别跑你要跑。”见父亲走到跟前,我才翻过身,仍然躺在地上,眼睛看着头顶的花树。一阵风吹过,花瓣蝴蝶一样轻飘飘离开枝头,在空中跳着旋转舞,把我看得痴了。

“问你话呢,自己能起来回家吗?”父亲蹲下来,见我眼神发直,以为我摔傻了。有几片花瓣落到脸上,弄得脸痒痒的,更多花瓣小仙子一样,蓝天的背景下缓缓地飞,缓缓地落。

“爸,这是什么花?”“山樱花,山樱树开的花。”父亲抬头看了一眼,又催促道:“快起来回家。”

躺着看花多舒服,我才不想起来呢。但我不敢把这话说出来,只说腿摔痛了,起不来。父亲一把将我拎起,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到了父亲背上,脸上的花瓣被父亲抖落。

“我要山樱花,给我折一枝吧。”父亲大概是生气了,也没理会我,咚咚咚往家里走。

隔了一天,傍晚的时候,父亲从外面回家,手里拿着一根花枝,他故意在我眼前晃了一下。

我当然认得,只是父亲手里的山樱花和昨天的不一样,还是花苞,颜色是更深的粉红。父亲找出一只玻璃瓶,装满水,将花枝插进去。过了一夜,花苞全开,香气涌出,把蜜蜂也引到家里来了。

认得山樱花后,才发现满山满谷到处都是。长在阳边的山樱花开得早,等它们快要落时,阴边的山樱花开了。这样开开落落,一直到三月,山樱花的香气方才消散,转而登场的是桃红李白。

是童年所见的山樱花,在我身体里播下了美的种子。后来,成年之后,这树又经过异域之美的嫁接——我所阅读的书籍,看的影视作品,变成树上新的枝条。这棵经过嫁接的花树,坚固长在我的身体里,甚至影响了我对生命的观感。

这世间,一切美而短暂的事物都具有樱花的属性。樱花看似脆弱,却有着向死而生的意志,冬天孕育花苞,霜雪未尽时绽放花朵,开时无保留,落时不留恋,短暂的花期里,从始至终都没有枯萎衰败的样子。

春花四帖

·钱红丽

与邻居两家阳台连接处,有一爿露台,被邻居姐姐种满花木,成为小小花园。

去年夏天,遭遇感情变故的她,暂时搬离,另择栖身之所。无数花草一时带不走,她留下小半,算是赠与我。

不太了解各样花草脾性,一直心生忐忑地照应着它们。隆冬之际,储养睡莲的大缸被冻裂,巨型仙人球被冻死,若干植物处于半秀半枯状态。我心力有限,对它们,实在无力回天。也有独自长得好的:贴梗海棠、小叶栀子、桂树、蜡梅、鱼尾葵、多肉等,余外,还有五盆兰。

我尤爱兰。前些年,一养再养,枯死无数,自此灰心,彻底放手。听养兰高手说过,一个人起码要用去十年时间,才会养好兰。邻居姐姐留下的这几盆兰,除了浇水、除草,余外,我也不晓得再做些什么了。

开春以来,时不时去露台,一直往兰草丛中窥探,幻想哪一盆兰能够抽一支花箭……末了,总不如愿。

一日上午,洗一篮茼蒿,将水端去露台,浇浇各样花草。当水珠四射之际,兰丛中忽现三支花箭,一霎时,热血上头,心脏被奇迹击中而怦然乱跳的喜悦,于春风中久久怡荡。

今年的兰花,用意深曲,莫非对我的谢意?是辛苦有了回报,当真安慰人。大约是夜里萌出的,淡淡浅浅的鸭蛋青色,宛如小鸡雏不曾褪去绒毛的柔软,一 长的样子,花柱不够挺拔,怕冷似的,花朵迟迟未发。

听一位擅长养花的老人言,平时要多跟植物讲讲话。我一向讷言,岂能讲得出?朝云暮霭之中,时不时拉开阳台玻璃门,去到露台,蹲在这五盆兰草前,将萎谢黑化的叶子小心剪去,忍不住触摸几下那些密如发丝的幽绿叶子。万物有灵——谁说它们感受不到我的珍惜呢?

夏消秋逝,冬往春来,几场大雪过后,吊兰、月季以及整个世界似都变得荒枯起来了,唯余这几盆兰蒙茸自若。惊蛰以后,萌出一叶一叶新绿。纵然主人不再了,它们一样习故如常。

春阳黄澄澄的,直晃人眼,所有植物俱在风中肆意生长,唯有兰这么的自持。

兰的高格,便体现在“幽”与“独”上。

因为兰花,这一爿小花园重新恢复了生机。

小区里,宝珠山茶无数,一年到头繁茂蓬勃的样子,遍身披挂深绿幽幽的釉质叶片,四季不绝。

大雪隆冬,叶丛中渐次鼓起无数红点点。这星辰一样繁密的花蕾,玛瑙般色泽,像极智利大樱桃,又恰似寒风中的一阕阕点绛唇,雪中隐忍不发,唯有感受到春意,蓓蕾忽一声砰动,一朵宝珠茶花带头开起。纵然春寒阵阵,其余的便也紧随其后开起来,有的花盘壮若手掌,绸缎般花瓣层层怒卷,累累低垂。苏轼诗云:花重欲人扶。果不其然。

夜里,小区散步,眼前忽现一株丈余高茶树,满身披挂大花红朵,宛如古早年代吾乡人家娶媳妇,大红缎子被面累累满床,亦如置身庙会,四野鼓声隆隆,叫人徒生暖意……

夜来,一弯疏月悬于半空。春月始终毛茸茸的,颇不透亮,映照世间寒意阵阵,唯独这宝珠山茶如若一场大火,旁若无人地燃烧着。

没有哪一样植物开花,像宝珠山茶这样热爱将自己彻底烧透了的。

有一年在云南,访一座高山古寺。阒寂的空庭之中,有一茶树,高及屋顶,笔直修葺,树冠红花不绝。是一株百年之龄的老树。

当日,阳光浩荡,人语喧哗,那一树茶花,兀自开得贞静。是我遇见的最大一株宝珠山茶,高耸入云,况且它又那么寒瘦清秀。那样好的气质,叫人无法忘记。

红花山茶,唯一不能遇雨。雨后残红消退,如若一团纸被揉皱了的狼狈。李煜那一句“林花谢了春红”,想必是写宝珠山茶的吧。

白花山茶,俗世不常见,多在深山阜丘。白花遇雨,尤白。倘以娴雅、幽秀这样的词去形容它,略显平庸了。白花山茶的气质里,始终有一种深山迢遥的远意。那种清气仙韵,像极槛外之人妙玉,抑或多看一眼,也是冒犯。

白花山茶的可贵,在于它的清与秀,雅与奇。

日日午后,骑车上班,途经一座湖的西岸。忽一日,小电驴漠漠然穿行于寒风之中,略略抬头,湖畔一片霜白——辛夷开花了。隐现于苍枯焦褐的杂木林中,几树白饶为醒目,令人万虑俱消,须臾间,像是谁在我心里点一盏灯,“啪”一下又被谁拧到最亮。

春天的意义,大抵就在这一树树的花开之中吧,连同我们平凡的小日子也被升华了,意绪不再消沉。见过花开的人,均是被喜悦的闪电击中过的人。

较之白玉兰开花时的浩瀚,辛夷确乎一介寒儒,临水而开,郊寒岛瘦。

浩渺巢湖之中,有一岛屿,名曰“峔山岛”。岛中,有一窄渠,繁星一样的蝌蚪游弋其中。春分前后,渠畔,几株黄花辛夷,开花正盛。一树一树黄花掩映于夕阳的暮光中,尤为动人。

单位北门,有碧桃十余株。一年年,似乎不曾长高过,植株不及两米,树冠伞一样倾覆。与宝珠山茶相若,碧桃初起花蕾于凛寒之时。

春日多雨,烟云杳霭中,我尤喜碧桃抱蕾深红的样子,是沾了胭脂的一粒粒行楷,密密匝匝落笔于宣纸上,心心相印,如晤如对。惊蛰过后,红花齐发,比樱花还要灼灼。

碧桃开花,一向奔放炽烈,几无保留孤注一掷,是把毕生情意倾囊相授的真挚,更是穆桂英挂帅那样的英姿飒爽,一去不回。

一年年,春去春回。任何一株开花的树在春天里,都是可珍可贵,可歌可泣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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