茶行业的奇怪之处真是一言难尽,先说一个陆羽时代的茶行业习俗。陆羽,字鸿渐,唐朝人。翰林学士李肇生卒年不详,813年在世,称得上是陆羽的同代人。他在《唐国史补》记载过这样一件事:“巩县陶者,多为瓷偶,号‘陆鸿渐’。买数十茶器得一‘鸿渐’,市人沽茗不利,辄灌注之。”意思是,巩县人做陶瓷的,都会做“陆鸿渐”瓷人,当你买十件茶器就会获赠一个“鸿渐”,那些茶商买回去后供着,买卖不顺,就用开水浇灌“鸿渐”。
买十送一还好说,生意不好用滚水浇陆羽像算是怎么回事?台湾作家林清玄用充满正能量的说法为此举婉转回护:茶商“用茶水来供养浇灌在陆羽的头上,祈求他的保佑”。不过,这种供养方法还真是独特。
宋朝人费衮在《梁溪漫志》一书中坦率得很:“鸿渐嗜茶,而终遭困辱。嗜好之弊至此,独不可笑乎?”意思是陆羽嗜好喝茶,终究遭受了困窘和侮辱。嗜好的害处到这个程度难道不可笑吗?
明朝胡宗宪的幕僚沈明臣也写诗笑谈此事:“尝闻西楚卖茶商,范磁作羽沃沸汤。寄言今莫范陆羽,只铸新安詹太史。”
但是,陆羽的《茶经》并不仅仅是嗜好的记录,《茶经》在宋朝有了陈师道的序,见解深远:“夫茶之著书,自羽始;其用于世,亦自羽始。……山泽以成市,商贾以起家,又有功于人者也。”陆羽写了《茶经》之后,人们都喝起了茶,原先的山野变成了茶叶市场,很多商人发家致富,陆羽的书对人们是有大用处的。
可惜,宋朝的茶人大多没能理解陈师道的话。福建人蔡襄写了一本《茶录》,其中提道:“昔陆羽茶经,不第建安之品”。福建建安茶很好,而陆羽没有进行品第,这算是捅了马蜂窝。
没多久,福建人黄儒写了本《品茶要录》,手法相当老辣,先歌颂大宋朝政治形势一片大好,“故殊绝之品始得自出于蓁莽之间,而其名遂冠天下。借使陆羽复起,阅其金饼,味其云腴,当爽然自失矣。”黄儒断定陆羽生前没有口福,假设他喝过必定“爽然自失”。能让茶圣陆羽喝过之后茫然迷失的茶,也不知道好到何种程度了。
给陆羽画了像,黄儒还不满意,他用吸饱了浓墨的笔畅快地写道:“昔者陆羽号为知茶,然羽之所知者,皆今之所谓草茶。何哉?如鸿渐所论‘蒸笋并叶,畏流其膏’,盖草茶味短而淡,故常恐去膏;建茶力厚而甘,故惟欲去膏。又论福建为‘未详,往往得之,其味极佳。’由是观之,鸿渐未尝到建安欤?”黄儒的意思是,眼界限制了陆羽对制茶工艺的理解。在“蒸”这个工艺之后,陆羽建议摊开茶叶,防止茶叶堆积造成茶汁被挤压出来。黄儒说,建茶茶味很足,哪里害怕茶汁流失呢?茶经中的工艺记载太不全面了。
要之,一,陆羽没喝过什么好茶;二,陆羽对工艺的理解未搔到痒处;三,陆羽没去过黄儒心中的“茶叶胜地”建安——这算是一个茶人犯了大罪。
福建人熊蕃在《宣和北苑贡茶录》一书中为耿直的老乡黄儒频频点赞:“郡人黄儒始撰《品茶要录》,极称当时灵芽之富,谓使陆羽数子见之,必‘爽然自失’!”
唐人张又新写过一本书叫《煎茶水记》,里面说陆羽曾对天下名水进行过品第。欧阳修认为此书很不客观,怒斥“又新妄狂险橘之士,其言难信,颇疑非羽之说”,气头上的欧阳修又说:“使诚羽说,何足信也?”假使陆羽再生,面对一腔正气的欧阳修,恐怕只能说:“我……”
到了明朝,文人为本朝的散茶冲泡方法喜不自胜,开始嘲笑《茶经》中的制茶工艺。
沈明臣的死对头屠隆在《茶说》一书中说:至于曰采造,曰烹点,较之唐宋大相径庭。彼以繁难胜,此以简易胜,昔以蒸碾为工,今以炒制为工。然其色之鲜白,味之隽永,无假于穿凿。是其制不法唐宋之法,而法更精奇,有古人思虑所不到。而今始精备茶事,至此即陆羽复起,视其巧制,啜其清英,未有不爽然为之舞蹈者。
屠隆认为当时的茶“色之鲜白,味之隽永,无假于穿凿”,质量摆在那里(如今天那些茶商挂在嘴边的话,“好喝就是硬道理”),不需要任何广告词汇来“穿凿”。“穿凿”的意思是,“勉强解释,牵强附会”。那么,屠老师认为陆羽的《茶经》是“勉强解释,牵强附会”啰?明代人屠隆与宋人一样,同样要求陆羽复生来见证明代茶叶工艺的兴旺,用词也差不多,“爽然”云云,拾人牙慧,但“为之舞蹈”是否过分?
日本人冈仓天心在《茶之书》中讥讽过明人忘性大,对唐宋茶事已经不甚了然,此说刻薄但真实。但明人偏偏要炫耀自己的行家身份。
明人冒襄在《岕茶汇抄》一书中的表现如同班主任附身,点陆羽的名、点玉川子卢仝的名:
古人屑茶为末,蒸而范之成饼,已失其本来之味矣。至其烹也,又复点之以盐,亦何鄙俗乃尔耶。夫茶之妙在香,苟制而为饼,其香定不复存。茶妙在淡,点之以盐,是且与淡相反。吾不知玉川之所歌、鸿渐之所嗜,其妙果安在也。善茗饮者,每度卒不过三四瓯,徐徐啜之,妙尽其妙。玉川子于俄顷之间,顿倾七碗,此其鲸吞虹吸之状,与壮夫饮酒,夫复何姝。陆氏《茶经》所载,与今人异者,不一而足。使陆羽当时茶已如今世之制,吾知其沉酣于此中者,当更加十百于前矣。
今天很多看不懂文言文的文化人,都乐意发明唐人往茶里加很多东西一起喝的历史。他们当然属于粗陋不文之人,但还不至于像屠隆直接将唐人的审美定性为“鄙俗”。而且,还想象唐茶“香定不复存”的幻境。
唐朝茶道让名人冒襄很不满意,他看不上别人猛饮,只爱啜饮,简直就是妙玉的前身——何况他那么喜欢“妙”字!至于工艺,今天的普通人都不想跟他谈吧:满世界的茶饼,无非就是为保存香气而制。茶是优雅之物,不知道为何明人一定要奋袂攘臂地哓哓强辩。
夏树芳《茶董》中讲过一个酒会的段子,明代村学究的嘴脸与趣味跃然纸上:
宜城何子华,邀客于剖金堂,酒半,出嘉阳严峻画陆羽像,子华因言:前代惑骏逸者为马癖,泥贯索者为钱癖,爱子者有誉儿癖,耽书者有《左传》癖。若此叟溺于茗事,何以名其癖?杨粹仲曰:茶虽珍未离草也,宜追目陆氏为甘草癖。一坐称佳。
称陆羽为“叟”是否合适?“甘草癖”有何佳处?
宋朝诗人王禹偁写过一首《过陆羽茶井》:甃石苔封百尺深,试令尝味少知音。惟余半夜泉中月,留得先生一片心。
我觉得这首诗才真正理解了陆羽,千余年来,也只有陈师道与王禹偁等几个人才算是真正懂得感恩的茶人。
(曾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