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母离开我们已经三十多年了。多年来,心中时常隐约浮现父母的颜容,脑海里时常思忖着:“树欲静而风不止,子欲养而亲不待”。丘吾子的悲伤,谁能真正体会得到呢?人的一生如此短暂,沙尘般微小,而生命的无常却总是让人不知所措。
我的家在农村,一个贫瘠的乡野村落。晚风吹来,落霞满地,袅袅炊烟,缓缓飘散在草屋上空。三五一群光着屁股满身泥巴的村伢子们,不顾身边的老牛吃草,小猪拱地,围在地上玩着泥巴。我就是这么过来的,从未有抱怨过这落后的穷乡僻壤。
我爱乡村的家,它是父母的生存之地,是生我育我的故园。老家的草屋就是我心中的根,家乡的井水就是我全身流淌的血,泥香的五谷就是我终生的粮,田间小路就是我人生的起跑线。
父母是农民。他们生活在近一个世纪里,经过清朝、民国,再到新中国,斗大字不识一升,母亲甚至连正规的名字都没有。“为先人留遗泽,为后人惜余福”,是他们的终生信条。家境贫寒,唯遵循祖辈勤劳、淳朴、善良的家风民约,秉持大道、律己、求知的清规戒律。这样的处世品格,支撑着他们持家育子。
印度有一句名言,世界上一切其它都是假的,空的,唯有母亲才是真的,永恒的,不灭的。
我的两个姐姐在我很小的时候都离开了家,大姐出嫁,二姐给人家做童养媳。那我们兄弟三人何能都去“奔前程”呢?全家的运筹全靠母亲。尽管母亲一字不识,从不知什么“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”,但她对这个道理深信不疑。“三代不念书,不如一圈猪”,宁愿在食不果腹的家境里,也要让伢子们念书。
大哥是国家第一次征召的义务兵。他曾上过私塾,算是有点文化了。在军队锻炼10年后,转业到本地区行署工作。二哥一直读到安庆一中,是我们兄弟三人中学历最高的。他从乡村民办教师开始,还当过公社主任,乡党委书记。我读完初中后参军,在部队服役17年,后来转业在省级政府部门工作。
父母在世时从未照过像,那是1991年的三四月份,在父亲去世的前一年,父亲的侄子从台湾回大陆探亲,带着时髦的傻瓜相机,而长辈中,唯有我的父母在世,硬要给他们拍张照。那次因父亲身体不好,我从合肥回家看望,也赶巧碰在一起,我和二哥陪着父母照了一张合影,这也是我第一次和父母拍照。
照片是时光的鉴证。这时我们才发现,父亲曾经矫健的身体已瘦弱不堪,母亲乌黑靓丽的头发已布满白霜。
有一天,当我读到“树欲静而风不止,子欲养而亲不待”,是何等的痛心疾首。少小离家,人生总有忙不完的事,奉养父母的时间也随之流逝。可当有一天回到乡村,一踏进熟悉的家门,却再也见不到父母身影,再也听不到母亲那轻轻呼儿的声音,只有泪水潸潸流下,这是人生多大的悲伤。
在西方国家里,有一句流传甚广的话:真正的上帝是孩子的爱心。我自认是一个基本合格的父亲、丈夫,但却是一个基本不合格的儿子。一个真正拥有善良之爱、感恩之心的孩子,他之所以能够赐于其父母的,恐怕只能有感悟、怀念与愧疚。而要达到父母对子女的慈爱、奉献和操劳,恐怕还有着很大距离。
“望云思亲,富厚如此”。家乡的老屋已被村里拆除了,坟山就是我们唯一对父母寄托哀思的圣地。
那年,初冬季节,江淮秋深,寒风渐起。在那还没有长高的几棵树旁,有几朵淡淡的菊花,于迷雾漫漫的天空下,静静飘动着。
我感怀,但不惆怅;我思念,但不悲伤。因为,我是幸运的。幸运,我有过慈爱、开明、怀柔的父母,有亲和、友善、厚重的家族。仰望天地,凝视眼前。成功与失败,理想与失落,在我的父母心中都是一样的厚重。
(张扬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