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本期策划】初夏时节
来源:安徽商报 责任编辑:张雪子 分享到 2024-05-20 11:10:50

初夏进村

□南窗

初夏,去了趟村里。

天是蓝的,水是绿的,太阳早上七点半就高悬天空,明晃晃的刺眼。在县城吃了早餐往村里去,四十分钟的路途,曲曲折折,渐渐进山。植物茂盛,“叠翠”二字恰如其分。徽州的房子都修得很美,白墙黑瓦,炊烟袅袅,看起来就像是退休后该住的地方。离我退休还有六千多天,我估计,还有充足的时间可以设计未来的养老之处。

这两年陆陆续续去了些传统村落。传统村落是个固有名词,在安徽大多分布在南方。这些村落都很古老,最早可以追溯到南唐,不过留下来的建筑大多属明清之际。祠堂、书院、古宅、各种碑文,依山傍水。村里多半还保存着一些古老的民俗,祭祀、花灯、或者戏文。传统村落像一个时间盒子,封印并浓缩住了某些古老的东西。祠堂通常是保留最完好的建筑,视其文保级别,有的随便开放,有的则会落锁。踏进祠堂,一股熟悉的老房子的气味扑面而来,它们通常有美丽的斗拱和木雕,梁上有燕子塑窝的痕迹。祠堂在冬天总是很冷,但初夏时分却非常宜人,从天井往上看去,云朵一团团活泼地掠过。这次去,还看到了一位“祠祭”的非遗传承人,八十多岁了,腿脚不便,但口齿灵光。国之大事,在祀在戎,忽然想起这句。

蔷薇和月季还在开,也开在村民的屋前。猛一抬头,屋顶上站了三个人,衬着蓝天为背景,好似雕像一般。村干部说他们在翻漏,雨季快到了。村里总还有些人,都是老人。年轻人平时大多不呆在村里。

偶然路过一个村小,一个院子两层白楼。进去看了看,学校只有三个孩子,老师在教小孩拼音和写字。老师说,小孩会在这里读到三年级,然后转去镇上的中心小学。老师每天往返四十里来上课,是个快活的胖子,他说,这几个小孩家里有些困难,看能不能给他们弄点书本文具啥的捐助捐助。小孩们穿得干干净净,脸上笑嘻嘻的,字也写得好。

村里都有风水树,香樟、银杏,数百年上千年,古老又繁盛。我曾在林芝见过三千多年的巨柏,森森然,但在人口稠密之地活下来的巨树,一定曾见证过许多我们无法想象的事。树不知有没有灵。五月的香樟长得贪婪,朝天伸出去无数枝丫,细密的叶子风雨不透。

桥下有水,灵动剔透,在游客会路过的地方遇见两条小猪一样的锦鲤。说游客,其实每个村里并没有多少游客。有的村子修有极好的民宿,甚至还有泳池。前几年我去中卫的黄河宿集,当时最火的概念民宿,黄土村落改造的民宿区,摩洛哥风情的建筑和泳池,用现在的话说,很“出片”。我从银川出发,顺着黄河开车到宿集,在一片真正的村落里准确识别出了这个假村落,在这个人均收入可能都没有一晚上民宿贵的地方,我感到某种困惑。它好像是村落,又不是,贫穷又奢靡,有种城市人大惊小怪的猎奇感。我带母亲和小孩在此住了一晚,他两对村落和泳池都毫无兴趣,而是站在黄河边摇了一下午的枣和梨。那时已是十月中旬,枣早就红在了树上,吃起来很甜。

但村子总是热切地欢迎游客。村落是有关时间的故事,而时间需要人去填满。

我们在村子匆匆来去,在卖茶人家吃饭,溪水养出的小鱼嫩若无骨,老板随口便说出几个大人物访客的名字,说这种鱼,谁谁一个人就吃了一盆。

蒲草青青

□米丽宏

五月的轻风掠过,家乡河荡里,蒲草和芦苇织就的清凉翠幕,一定款款飘摇起来了吧。

我能想象到,芦苇举着挺直的秆儿,蒲草伸着修长的叶,联手做伴儿,放纵着一波波绿浪,在浅水边跑啊跑。“沙沙沙”的剑叶挤擦间,柔腻腻的水草腥气散逸出来。它们挤满了近处水域,一丝缝儿不留;还不尽意,又一直跑向上游、下游。视野所及,到处是它们排兵布阵般的翠色连队。

河风吹动,遍地蒲草遍地苇,泛着水淋淋的绿,浪涌浪卷,气势动人。小姑娘时的我,放学后常背了篓子携了水盆,去村南河边洗衣。坐一块大石,踏两块小石,面前再安置一块洗衣石。匍匐搓洗间,简直就是被摁进了蒲草的绿漩涡。身边浅水处、沙滩湿地上甚至洗衣石的缝隙里,摇曳的丛丛菖蒲,索索索,簌簌簌,跟水声交织,跟我耳语。

我喜欢这种水草,尽管它们叶子直立狭长,尖头薄刃,带着一种兵气,那么霸蛮。但还是喜欢。也许,这喜欢来自《诗经》:“彼泽之陂,有蒲与荷。”蒲的绿,荷的红,蒲的蛮,荷的静,蒲的黯,荷的明,蒲的侠气,荷的慈悲……那是多么不同的两个类别,又是多么和谐的配搭。

蒲草的叶子,也不全是举剑向天的横蛮。它的叶脉平行,叶肉中海绵状组织发达,不仅耐压,且有柔韧性。老家人喜欢剪来蒲草做绳索,包粽子时绑粽子,韭菜上市时绑韭菜,甚至炸油条的人用来绑油条。幼时,常见赶集的乡人拎了一叠油条,悠悠回家,那绑绳儿,便是翠绿的蒲草叶。蒲草还被巧手的人,编成一些家常用具,蒲团啦,扇子啦,小筐小篮啦;如今有一种蒲草编织的花盆套,套在花盆上,拙朴有趣,富有乡野味。

中学语文课上学《孔雀东南飞》,刘兰芝以蒲草自比:“君当作磐石,妾当作蒲苇,蒲苇韧如丝,磐石无转移。”我默默点头。蒲,果如刘姑娘所言,如丝般柔韧;拿来和磐石匹配,自是郎心永固,女心柔绵,情比金坚。

蒲草萌芽时,水下那截草芽,圆润饱满,肥嫩清香,有“天下第一笋”之誉。剥开蒲衣,露出蒲肉,肥嫩清香,圆润如水。“一株脆思蒲菜嫩,满盘鲜忆鲤鱼香”。一语惊醒。遑说吃,听听这诗,也是唇齿沾香了。

蒲草,给我记忆最深的还是蒲棒。每到夏天,一河的蒲草抱杵而立。那才是孩子们最为喜欢的。蒲棒这名,听起来,也有一种武力的倾向,但若唤做“水烛”,便情味大变,有点光亮照朦胧的艺术意味了。蒲棒,其实是蒲草的花穗,色棕黄,形似烛,质地初时坚硬,之后蓬松,最后柔软如鹅毛,轻轻吹口气,便如蒲公英悠悠飘起来。

女孩儿爱蒲棒,折几支,带回家插瓶,等它慢慢羽化,再给它一支支吹掉,吹出漫天雪的意境。男孩子则用来打仗,熟透的蒲棒,轻轻一碰,绒毛便如炸弹般炸开。他们手执蒲棒,互相朝对方的脑袋一击,蒲棒就“哗”地膨开飘飞,白花花、软绵绵的绒毛,慢镜头一样飘扬。雪白绒毛,随风飞啊飞,飞成一片“雪雨腥风”,让旁观的女孩儿们惊讶得张圆了嘴巴。

多年过去,当年的男孩女孩都已变成了扶老携幼的中年,大家偶尔碰面,难得聚会,人人活得忙忙碌碌。蒲棒“大爆炸”的壮烈场景已渐行渐远。那种惊天动地的游戏再也没有机会复制了。

唯有满河青青蒲草,在夏日抱杵而立。每一个杵尖儿上,顶着一个露珠般的硕大尘世。

春去夏犹清

□钱红丽

每当樟树花落尽,广玉兰茂密的革质叶丛中开始吐出大朵大朵的白。

初夏就是跟着广玉兰的花朵一起来到的。

广玉兰抱蕾之时,形似莲花,一如佛祖足下的长明灯——初入神殿,一眼瞥见那盏莲灯,心为之静。等到广玉兰的花朵完全敞开,它们又好比童年里昏暝时分,大人在水边放的河灯,一盏接一盏拢着微光,被风轻轻送去下游,越飘越远,直至被无边的夜色吞没最后一星微芒。

天空幽蓝,长风万里。每日午后,我骑行于居所单位之间,一路夏花无数。石榴花尤为真挚,简直把一颗心捧给你了,繁星一样齐聚树冠,焰火不息;成片的白花夹竹桃,如浪如涛,轻轻波动着……每行至湖畔,不自觉大口深呼吸——湖水只有到了初夏,于三十摄氏度的阳光下急速蒸腾,才会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气息,清新洁净,殷切地贯穿肺腑肝肠,整个人仿佛有了一次自新。

湖水特殊的气味,与初夏的风一起,都是从童年来的,不增不减,无垢无锈。

清晨,正在厨房忙碌,忽然,阵阵泥土的馨香直钻鼻腔。抬首窗外,几位大叔正在贴近厨房的空地,挖出一条一米深的长沟。小区正在进行煤气管道替换工程,正好挖至我家厨房边。

不晓得,这个世界上,可还有谁像我一样如此热爱着新翻泥土的香气?

放下手中一切,飞快跑去屋外,装着散步的样子,沿着那条被挖开的长沟,走了一圈又一圈。经过暮春雨水的长久滋润,泥土的香气到了初夏,获得了一年中最浓郁的韵味。这种气息成分繁复,是杂草根部被切断的甜蜜,糅合着泥土原本的香气,朴拙而厚重,一阵紧似一阵,轰开了我日渐迟钝的嗅觉。神迹一般,童年渐渐复苏。

如果说每一年初夏的风,都是从故乡吹过来的,那么,泥土殊异的香气一定来自童年。虽然久居都市,但,童年永远留在原地不会消逝。所有的气味,是与童年一起沉睡着的,一触即发。

也是初夏,童年里的某个黄昏,当放学回村,尚未踏上家门,我们家那几只刚刚褪掉绒毛的小鸭子便扭着八字步迎上来了,左左右右,纷纷绊了我的脚,小头颅富于节律的一上一下,啄着,叩着,扁平的喙张张合合间,一声叠一声地“嘎嘎”叫唤着。

孩子是通灵的,我晓得它们嘴馋了。丢下书包,自门后拖出铁锹,去到屋垛背阴处,一锹斜插下去,撬起一大块湿土,四五条蚯蚓蠕动逃窜着,瞬间被快速赶到的小鸭子逮住,整条蚯蚓被囫囵吞下去。那也是一个少年,第一次闻到的泥土的馨香之气,从此,碑一样印刻于骨血之中。

吾乡称呼蚯蚓为“蛇虫”。

四十余年后的一个早晨,我日渐迟钝的嗅觉系统终于被独属于童年的泥香气迅速唤醒。这一阵香气,如此浓烈,它吸引着我宁愿丢下忙碌的一切,也要去到屋外近距离闻嗅。

这种土的气息如此神奇,令人的精神瞬间愉悦。这香气,犹如神启,带着一道光,迅速照亮了黑暗而漫长的隧道,一路抵达童年。

初夏是永远属于童年的——新涨的河水,青翠的远山,苍灰而遥远的地平线,碧绿的田畈,半枯半秀的麦地,深青浅黄的油菜地。初夏的田野里,同样散发出好闻的气味。这气息里,涵容着雨水日甚的腐气,以及野草丰饶的甜气。阳光遍撒锡箔,所有植物的叶子都是那么晶莹清透,繁星一样闪亮,如若海子诗中的女孩子:她走来/断断续续走来/洁净的脚/沾满清凉的露水……

一日,午后微雨,走在浓密的樟树丛中,忽闻四声布谷的鸣叫:发棵发棵,割麦插禾……空灵渺远,如在深山。驰目四顾,却邈不可追。

那一刻,闻声如见故人,心上滚过悸动万千。许多年不曾听闻四声布谷的鸣叫了。

循声仰望久之,心上万马奔腾,天地仿佛有了震动,惊喜有之,惆怅有之。

这小小星球上的四时节序,深藏无穷奥义。尤其立夏小满之间,雨水丰沛,大地葱茏,泥土馥郁的香气,飞鸟先知般的鸣叫,轻易便能将人类的嗅觉听觉开关拧开。从此,我们日渐深厚地与自然发生着关系。

关于夏日的诗,没有谁写得过杜甫。他的《江村》多么好:

清江一曲抱村流,长夏江村事事幽。

自去自来梁上燕,相亲相近水中鸥。

一条江将整个村庄抱在怀里流动着,村里的人幽静地过着长夏的日子。小燕子、鸥鸟们,是亘古即在的。

杜甫的白描何等高超,一个“抱”字,穷尽了人与自然的深情。另一个“幽”字,铺陈着人类对于世事的恬淡之心。

每日上午,总是例行于繁琐家务中无以脱身,每当打扫卫生至阳台,我总要停下来,直直腰身,顺便放眼窗外——麻雀们在一爿幽篁中吟唱不息。高高的合欢树上,绽出第一朵红花。忍冬的长藤攀住路灯杆,黄的花白的花,金一朵银一朵地开着。蜀葵把它粗放的花,开出了三朵五朵……

天空钴蓝,像沁着一层釉,隐隐的有金石之声。而我的心里,始终居着远方,以及杜甫的江村……纵然肉身疲乏,心上也还是虚静一派。

黄昏时分,略有余暇,我总是步出家门,站在居所附近的荒坡,去看晚霞,再沿着一条人工河,走一走……不论河水如何窄浅,一样可以倒映盛大的天空。

初夏的风吹到黄昏,是触摸着肌肤的了,凉凉润润的。走在小河边,我始终相信,所有的风都是从故乡吹来的,脐带一样连接着我们的童年。

午后,骑车经过一所校园,邂逅一群十三四岁少年,他们鸟一样飞身于一架架赛车上。纤瘦的小身体上,总是罩着一件件宽大的白T恤。

当少年们在自行车上扑扑向前,他们的白T恤总会兜满无边无际的风,鼓鼓如帆,流动于熙来攘往的人潮……这眼前的一群灵动的少年,不正是把生命过到了簇新的初夏了么?蓬发着永恒的生命力。我无比羡慕他们。

我们身旁一株株高大的广玉兰,满树洁白怒绽,远望,像极童年的白手绢晾晒于艳阳下。初夏的阳光,不太酷烈,湖水一样潋滟着的,它在天地之间撒下锡箔,我们每一个人,都走在光中。

五六年前,自菜市结识一位坚持种植有机蔬菜的大叔。

他在距市区二十余公里的郊区,拥有十余亩土地。正是通过他的微信朋友圈,我得以多年如一日地坚持着对于田野的深度考察。这位大叔日渐化身为一根乡愁的引线,不间断地点燃着我对于农作物的热爱之情。

立夏后,他的七八畦豇豆苗葳蕤一片,纷纷搭上了两米高的竹架子。某日黄昏,他对着这些豇豆藤拍了几秒钟的视频,配一句画外音:豇豆开花了。在他的惜墨如金里,无数豇豆花,紫茵茵一片,一如被溪水洗过的眼,骨碌骨碌地眨巴着,如梦如幻。

昨日,我在他的镜头里,看见玉米蹿得一米高了,颀长的叶子沉沉低垂,绿得简直滴出油来。西瓜苗匍匐着,将地垄整个覆盖起来了。露天黄瓜已成,摘下半篮……视频中,偶尔“呱”一声,那是蛙鸣。

我看得津津有味,犹如回到故乡——我的童年似被谁塑了一个金身,在这个初夏的日子里,始终光芒四射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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