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橙美文】短暂与长存
来源:安徽商报 责任编辑:张雪子 分享到 2024-08-12 10:39:05

曹丕传世的文章,最有名的或许是《与朝歌令吴质书》,一来实在写得好,“浮瓜沉李”几句是夏天最美的意象;二来在必读书目上。

我私心最喜欢的是《善哉行》其一,尤喜“汤汤川流,中有行舟。随波转薄,有似客游”几句。非常写实,话外之音又似别有深意。行桥过河时常想起这几句。

但少时初读,是迷惑的。他到底在愁什么?说起来也是锦衣玉食的人,又是政治斗争的赢家,他愁什么?如果只是赢了对手之后愁两句,或可理解为赢家鳄鱼的眼泪惺惺作态。但他似乎一直很愁。

《燕歌行》哀怨,《善哉行》幽怨,《与朝歌令吴质书》乐而转忧,《典论·论文》忧而慷慨。志怪言情《谈生》则是幽艳交织惆怅的奇异文风。

《谈生》写女子成婚,叮嘱其夫三年后方可用烛火相照仔细端详她。两年后其夫过于好奇,夜间窥看,发现妻子上身是人形,腰部以下却是枯骨。妻子惊醒,与之永诀。原来妻子本是死而复生,要用三年时间才能枯骨渐生人体,过程被惊扰打断,人鬼殊途,只能诀别。

曹丕这个短篇,在情节上,“人鬼相恋”直接启发了汤显祖《牡丹亭》;在意象上,则是《红楼梦》“风月宝鉴”一节红颜与骷髅一体的始祖。但文学史没有考证出,一个王孙公子写这么一篇妖异又怅惘的人鬼恋是什么初衷。

想来想去,他愁成这样大概只因父子不睦、兄弟阋墙。

曹操一堆儿子里,夺位有望的有三四个,三四个里,曹丕很不受待见。曹冲因病早夭,曹丕去安慰他爹,曹操说:“此我之不幸,而汝曹之幸也”。这话从为父的角度、为君的角度,都像骂人的话,“最天才的儿子夭折,是我的不幸,却是你们其他兄弟的运气,否则有曹冲在,哪有你们什么指望”。

与曹植交恶就不用细说了。曹操在植、丕之间举棋不定,直接导致双方与双方身后的派系缠斗。党争没有双赢,要么成王败寇、要么两败俱伤。曹丕赢了,曹植输了。曹丕对失败者颇苛刻,这是千百年来他被诟病的原因。

这也是古代文论尊植、抑丕的原因之一(《文心雕龙》除外)。平心而论,这种尊、抑有道理,也算公正。一是,曹植文章无可争议地好;二是,文艺从来都有“价值关怀”的内嵌责任,从来关照世俗的失败者,平衡世俗的势利眼。委屈一下曹丕的文名也无伤大雅。

到鲁迅写文论时,历史的芥蒂终于散去,他可以从文学本身去评价,说曹丕是“文学自觉”时代的代表。曹丕之前的时代,文学地位没那么高,人们写文首要目标不是文章本身,是要“寓教于文、文以载道”。

用今天的话说,文章里夹带的价值观最重要,文章本身倒在其次。曹丕则鲜明地主张,文学首重自身价值,艺术不是为别的,艺术要为艺术而艺术。

一个纯粹的文学信徒。

我们都读过那段“文章经国之大业,不朽之盛事,年寿有时而尽,荣乐止乎其身,未若文章之无穷”。文章在曹丕那里是重中之重,他相信,王位是速朽的,文学才是不朽的。他的判断是对的。

他的身体衰退很快,他的王位随之而去,他与曹植的争斗,在我们后人看来,多少有些无谓,我们想用时空隧道给他们捎句话,“别争了,历史的答案是三家归晋”。

是非成败转头空,“三曹”,父子不睦也罢、兄弟阋墙也罢,古早的权力都尘归尘土归土。

长存的只有文章,曹操古直悲凉,曹丕便娟哀婉,曹植文采气骨兼备。

他们一切短暂的争斗与失意、成功与王权,仿佛只是为了滋养不朽的文章。

汉魏没了,汉魏人物也没了。只留下“繁华有憔悴、慷慨有余哀”之情,包括那个瓜果甘甜的夏天黄昏与后园朗月。只有这些代代长存。

(微路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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