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太阳落山还早,天已灰蒙蒙一片。如果不看钟表,实在无法确认太阳还在不在天空。灰色的云将天空压低,边角几乎触到地面。人在这样的天空下行走,说不上压抑,但也不舒畅。在这里,初冬给人的始终是一种绵绵的阴湿,像庭院里长期摆放的那盆水长满绿藻。我生长的高原不一样。高原的初冬,阳光明净没有杂质,人在光线中穿行,身体两侧如在两个星球:阳光将身体一侧晒暖,另一侧是清寒。如果行至屋角背阴处,则是冷冽。彻骨的寒冷使人痛快,因为可以一边搓手一边诅咒气温的低迷。然而此处,这些都没有。
这样的傍晚,戴了毛线帽,去看昨天遇过的几丛菊花。
人家庭院栽植的,自然不是野菊,也不是以往我所见。应该有些名头,可是栽花的容器极简陋。普通的陶瓷花盆,盆面有拙劣的山水画,甚至有一丛菊花直接栽到汽车轮胎里随意摆放。一种浅紫色半球状的,花不大不小,密密簇簇几十朵压在盆上,云鬓斜坠。怕倾倒,主人将花盆移到黑铁栅栏旁,花们于是又依着栅栏怒放。花色浅,叶子墨绿又浓密。蹲下捧一朵花来嗅,没有任何芬芳,连菊科植物特有的药味也没有。没有芳香的花是寂寞的,心思深藏,想揣测都不行。有一户,主人将塑料花盆挂在栅栏上,黄白两色的菊花高低相对。一枝白菊从低处向上探出,疏疏落落三朵大花,叶子小而零落。高处一盆,一枝斜出,十几朵黄花纷纷下垂,细长花瓣四射如流星划过,连花蕊都是黄色。四周寂静,不敢靠门太近,怕院里有大狗。如果是小狗狂吠,反而不怕,可以走近些,嗅嗅花瓣。走几步,有一户人家大大咧咧将菊花栽到墙外,几颗大石一围,算是花圃。深紫的小菊花,蓬蓬勃勃一大丛,叶子也旺盛。花朵挤得密,颜色浓,可是看上去一点都不热闹。花会开得热闹吗,不会。有一种黄金菊,小灌木,绿化带用,四月和十一月会开出层层叠叠的金黄色花朵,即使阳光照在花瓣上,金光迷离,花还是很安静。植物的安静是用来降低人类噪音的,如果没有植物,说不定很多人会被自己的噪音逼上绝路。
始终都没想过要认识一些菊花品种,起码那些被冠以“十大名菊”之类的。翻薄薄一册《范村菊谱》,除了知道菊花品种的繁多,依旧什么都没弄清楚。《范村菊谱》提到一种甘菊,不知是不是杜甫在《叹庭前甘菊花》里的甘菊。查资料,说甘菊是一种野菊,可药用,后来出变种,花白,曰洋甘菊。洋甘菊不陌生,花店常见,极普通。因为没见过野外的甘菊,有些想念。
十一月初,眉山东坡区有菊花展,在一个度假村。想去看,又迟迟疑疑。终于在一个傍晚跑去看,路上兜兜转转,错过了时间,到度假村时,人家准备闭园。买不到票,又跑到大门口向工作人员乞求,说离下班还有十几分钟,看一眼就走。自然进不去。电动门内,远远看见丛丛黄菊堆叠。菊以黄为正,想来多名品。几步之遥,看不到,从没有过的遗憾。门口徘徊,见到一株开花的树,木棉。老枝,新花,上面是铅色欲坠的天。
高原上有一种小菊花,均匀的浅紫色,半球状花序,有浓烈药味,我们叫九月菊。植株繁殖异常旺盛,不知是根茎的生命力强还是种子落到土里易活。往往是霜降以后,远山已经覆了白雪,那种小菊花还大丛大丛开。茎细弱,容易倒伏,然而斜依在地的茎上,花依旧充满生机。那时单位的花园里就有一丛,起初是一小簇,几年下来,半个花园被花丛覆盖。花盛时,走过花园都能闻到菊花的药香。每到初冬,花还在开,守门大爷就来清理花园。用割麦子的镰刀,咔嚓咔嚓,将花枝悉数放倒,点火烧。有一年,我站在燃烧的菊花前,无比惋惜,想着自己老家院子里那曾经的一丛丛。
老家院子有不少菊花。有些需要精心呵护,譬如大丽菊,霜降时需要搭棚防霜杀,花尽时要将根挖出防冻。那种小小的九月菊皮实,根本不用管,霜过时花枝倒在地面,直到花园里其它枝叶都枯尽,它还在地面闷声不语地开。
很好奇当年我在老家院子里看菊花时有没有回忆什么。我清晰地记得当年我面对单位院子那一丛菊花时,我在回忆老家的另一丛。那么,当我在老家院子里面对菊花时,又在回忆哪一丛。记忆总是连锁,跨越山水前赴后继。我不断用记忆填充自己,泥沙俱下,成为一口密不透风的井。一个人老去,如果抽掉所有记忆,不知会不会重新成为纯粹的孩童。
(李万华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