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给她的姑姑写信说,布尔津离西伯利亚不太远,是一座在森林里生长出来的县城,走到哪里都是树,往更北的山里去,满山红松白松。每年九月一过,布尔津被金红色的树叶覆盖,人踩上去软软的,树叶的经脉粗大,有一股浓香。收音机里开始常常广播西伯利亚的寒流近日抵达,母亲绘声绘色继续说,感觉西伯利亚冷空气是跨栏运动员,它们翻过几座山,几片戈壁,再急行军穿过多少森林草原大河,就到了我们的布尔津。如果北极和西伯利亚的寒冷是为了什么而存在,那么就是为了九月一过就出发,往布尔津来,让金色的布尔津变为白雪宫殿。而且,我们邻居那一家俄罗斯人就是从西伯利亚步行逃到布尔津来的。所以西伯利亚不太远。
这样一封逻辑性强大的信被母亲投入布尔津邮局深绿色信箱,开始了漫长跋涉,先是坐布尔津开往乌鲁木齐的绿色大卡车,再坐乌鲁木齐开往成都的绿皮火车,信件抵达四川省农科院,母亲的姑姑是一名种子研究专家。她戴上老花镜仔细读完母亲写的信,提笔写回信,她说,不能总是打土坯赶毛驴车做家属工,你得学一门手艺。孩子们也要好好读书,将来都是要考大学的,每一天的努力都不会晚。
这封信和一个白布包裹一起来到我家。白布上用毛笔蘸墨汁写下地址和父亲的名字。包裹打开,冬天的屋子立刻散发出奇异的香味,那是有白酒味道的麻辣香肠的味道,还有一捆粉底小梅花的灯芯绒布料,是给我们三姐妹的,母亲将用它来为我们做新年罩衫。父亲把香肠蒸熟,斜切成薄片,屋子里窗花雪白,浮雕出奇异而美丽的花纹,我们怀着惊异的心吃美味的香肠,抚摸美丽的衣料。
所以呢,母亲后来成为了一名裁缝,她用淘金挣来的钱去了乌鲁木齐,在轻工业厅跟随真正的服装设计师学习技艺。为了我们,有意识把学业看成天大的事,她给我们讲她姑姑的伟大事业,她说你们姑婆的一项研究获得了政府奖励,是一套楼房。我们至今不知科研成果内容,却记住了楼房。上世纪八十年代初,第一批中国的六层楼在全国各大城市拔地而起,姑婆免费拥有一套,这就像是一个人获得了全国劳动奖章。我们三个布尔津小姑娘偶尔议论一下,我们发出空泛无知的啧啧赞叹声,那是对财富,而不是对科学。
虽然西伯利亚不太远,布尔津离成都总是太远了,我们无法把自己的命运与祖上的命运链接在一起,即使我们的姑婆是科学家,姑爷爷是四川师大数学教授。我们就是地道的布尔津小姑娘。当我们一点点长大,开始忙碌起来,去丘陵拾柴,给家里大水缸打满水,帮助大人卸煤,炉灰提出去,清扫院子红砖道,在路两边洒下上一个秋天收集的花种,洗净每一只玻璃水杯,父亲的烟灰缸也擦得锃亮,摘菜炒菜,清洁每一间屋子,踩着凳子擦玻璃窗,带上熏黑的钢精锅和炒锅去河边,用细沙和碱面耐心清洗,床单被套衣服晒满一院子。父亲母亲下班推着自行车进到院子,夏天院子里百花齐放,他们很满意家里拥有清洁的秩序。
我们姐妹仨就像真正的哈萨克姑娘,黄昏时去邻居家买来新鲜牛奶,熬一壶奶茶,炸一大盆包儿萨克,从羊肚袋里挖一大块酥油,煮熟的熏牛肉切成薄片,羊肉汤熬的土豆片用搪瓷大圆盘盛着,撒一大把洋葱碎,摆在八仙桌正中间。父亲母亲吃着喝着,他们是真正的劳动人民,拥有粗粝如砂纸的手掌,眼睛里常含淡淡悲情。我们仨,用真正的森林公主的神情注视他们,是略带怜悯的,也是无限融合的。
今天徐徐回望的我,并不觉得拥有今日的命运就是最终抵达家族希冀的胜利,我们却觉得,那三个布尔津小姑娘,她们在认真做着一名勤劳的哈萨克小姑娘的命运里,是最成功的人生。我们常在某一个黄昏和邻居的哈萨克小姑娘一起跳哈萨克舞蹈,啤酒花架下的擀毡上,穿着连衣裙光着脚,戴着她们的猫头鹰羽毛的花帽,扬起胳膊,扭动肩膀、腰肢,笑靥如花,欢乐的声音在也儿的石河谷里,一直传到坡下的哈萨克小学。
我们的童年哈萨克女朋友娜扎提、阿娜尔、古榴实、阿依拉西、吐尔逊娜,我们的童年汉族女朋友武雷雷、武欢欢。多年后,我一生的好朋友哈萨克姑娘哈那提古丽,她是一位文学翻译家,她在电话里对遥远的武汉的我说,记住啊,你是草原姑娘,你就是我们哈萨克姑娘。放下电话心想,如果不记住呢?那就会失去我的本来。
母亲在年老的某天和我们喝奶茶谈天,她说,当年很多人响应国家号召去河谷森林淘金,其实都没有淘上,牧民们不欢迎淘金人的到来,会破坏河道植被,但是我们却淘上了,是因为哈县长写给牧民朋友的纸条。没有淘金赚到的钱,我就不可能去乌鲁木齐学习真正的裁缝技艺,如果我们的家始终贫穷,也很难有供你们读大学的信心。所以呢,真想念那一代人之间的友情啊。(忽兰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