河谷在浦溪河上游,狮子峰下。冬天的河谷水流清浅,在石头之间缓步徐行,遇到凹地就蓄成小小的水潭,遇到陡峭处就跌宕而下,从石壁间迸出晶亮的珠花。河里那么多石头,大大小小石头,一块块垒着,看似凌乱,却保持着默契般的平衡。每块石头都稳当得很,像是经过了一双手的安放。
或许这山里的东西都经过了一双手的安放,树放在树的位置,藤放在藤的位置,草放在草的位置,就连随风而下的落叶也放在它该落的地方。
河谷的石头多为花岗岩,和黄山的峰岩同质。很久以前,它们也曾是黄山群峰的成员,矗立云端,只有第一抹日出之光能够踏足其上。从山峰变成石头,从绝顶之上到峡谷之底,这中间究竟经历过什么?如果石头有记忆,能够开口说话,泉水那样娓娓道来,就是一部出神入化的山海经了。
河谷的石头,无论大小都有着圆弧形的触面。从峰顶到谷底的过程,以及水流年复一年的冲刷,早已磨去石头的棱角。
也有保持着棱角的,黄山玉就是。黄山玉的另一个名字叫黄蜡石。黄山的每一道河谷都有黄蜡石。三十年前,黄蜡石只是普通石头。也不知从哪天开始,黄蜡石突然就有了奇石的光环,身价大涨,采者趋之若鹜。
如今河谷里很难找到黄蜡石了。当朋友在一股水流边蹲下,鞠水而饮时发现一块,小小的,刚好握在手心,质感细腻光滑。朋友将石头举在额前,对着正午的阳光,石头温润如脂,发出蜂蜡的色泽。
真好看,我能把它带走吗?朋友问。不等我回答,她又把石头放回河里。
进入河谷后,她一直处于兴奋中,像刚从牢笼解开绳索放出来的麋鹿,甚是欢腾,时不时发出惊叹,嚷嚷着要把这样那样带回城里,不过很快又改变主意:算了,也许它们并不想离开,还是让它们安安静静待在原地吧。
你怎么知道它们的想法?我笑。正是不知道才不能将他们带走,再说了,带回去也还是搁在角落吃灰。她说。也是,我家里就有几块从河里捡的石头、碎瓷片,捡回去后再也没有仔细看过。对它们一时的兴趣与热情不过是出于占有的欲望。
那就是菖蒲吧?她指着一块巨石石缝问。一丛有着细长叶子的植物从石缝探出来,碧青,葱郁,浑然不知隆冬已至。是的,菖蒲。她弯下腰,用手捋着菖蒲叶子,又将鼻子凑上去,嗅它的气味。
好闻吧?我问。好闻,山里的味道都好闻。她说道,贪婪地深嗅几口:真想把这山里的味道做成香水随身带着,想闻的时候就打开。
那得制出至少一百种香型,我说。山里不同季节有不同的味道,不同时令有不同的味道,黑夜和白天闻起来不一样,正午和傍晚闻起来不一样,雨前雨后闻起来也不一样。
一周前见到她时,她手里就拿着我的《山中岁时》。说自己原本想找个深山老林独自待一段时间,又不知哪里有这样的地方,在书店遇到我的书后按图索骥来到这里,没想到居然遇见书的作者。
那天在浦溪河边一见到你我就认出来了,你拿着相机走路的样子和书里的照片一样,我跟在你后面走了好几分钟,心想,喊一声你的名字,如果你回头就没认错。她说。
我笑起来:你没有认错我,我却认错了你,以为你是我高中同学。怪不得你跟我说好久不见,很奇怪,你笑起来的样子也像我的一个同学,说话声音也像。说不定我们真的同学过,对了,你以前来过黄山吗?
我将河边林子里摘的野柿递给她。野柿个头很小,味道却足,一只储满蜜糖的小罐子。
她说自己读大学时来过这里,没在山下停留,在南大门换乘后直接上了黄山。黄山太美,美得让人窒息,想从峰顶跳下去。她将野柿的薄皮剥开,塞进嘴里。
她说的并不夸张,我也有过类似的体验。十八岁那年,学校组织春游,第一次上黄山,在排云亭的绝壁站立,鼓足勇气往下看,瞬间就被深不见底的峡谷之美震慑住,闭上眼睛,又忍不住睁开,耳边一个声音不停怂恿:跳下去,跳下去。我深刻感受到那种来自深渊的诱人纵身而下的吸引力。或许正是这种带着磁场的力量,使山岩崩裂,成为坠落河谷的石头。
她手里又剥开一只柿子,这回没有急着吃,而是数起柿子的果核:一二三四、五六七八——八枚,这么小的柿子居然这么多果核。是的,我们本地人叫它八角柿,山上到处都是,鸟儿们冬天的甜点。
她的手机响了,她看了一下号码,眉头皱起。接完电话,对我说她下午就得回城,这次出来原本请了一个月的假,可公司那边出了点状况,要赶回去处理。这果核能发芽吗?在她的手心里躺着十几枚半月形果核。当然能。那我带回去,种在花盆里。
不知什么时候阳光已经移出河谷,两边的树林显得更为幽深。在石头上蹦跳着并不觉冷,停下时还是能感觉到风的寒意,吹得肩头凉飕飕——毕竟十二月了。
走出河谷,朋友又忍不住回头张望。这些石头也在流淌,只是我们觉察不到,她说。是的,石头也在河谷里流淌,那是另一种时间的流速,近于静止,也近于永恒。相比之下,我们人类的时间流淌的过于迅速、匆忙,来不及安静下来歇一歇,就到了河流的终点。
(项丽敏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