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天人都活得容易了些
□南窗纸冷
朋友告诉我,许多春天的菜上市了,菜市场里,可鲜腾着呢。我很羡慕有余暇能去菜市的人们。就我自己,忙忙碌碌,每天能按时吃上三餐已感庆幸,自是不敢奢望什么“时鲜菜”的。
今年来,我暗下决心,要过一种简朴的生活。从前我总是在某家超市点外送有机菜,但送来的菜,大概都是去超市的人们挑剩下的。虽然有着漂亮的外包装,但那菜多半已不新鲜了。有一次甚至买到整朵都已发黄的西兰花——西兰花是多么耐储存的蔬菜,怎么可以这样!15块钱给我送了一盒快要腐烂的菜来!我怒从心头起,打电话投诉争执一番,最后给我退了款。
今年我改成某团送菜,第一天下单,第二日送到楼下小店,自取,价格足足便宜了一半还多。我自从买到了一元一把的小青菜、两元一包的番茄、九元一只的哈密瓜之后,顿感手里的钱值钱了许多,心花怒放,从此再也不提“有机”二字。
春天实在是好。蔬菜的品种既多且鲜嫩,价格平易近人。光是青菜,就有六七种。上海青、鸡毛菜、乌菜、菜薹、紫菜薹,还有一种叶片带着绸缎似光泽、淡绿色的叶片菜——我曾在南浔的巷陌里见过,名字极美,名叫“绣花锦”。我每天都吃品种不同的青菜,物美价廉、鲜嫩无比,这时我就深感春天的好处,万物生长,人也过活得容易了些。
我还买过手指长的小胡萝卜,脆生生,洗干净就能吃,一大袋两块钱。芦蒿和芦笋,在我心目中一直是高价蔬菜,在春天里,也不过几块钱一斤。如今,每天我都要从楼下小店提上一大包蔬菜,或炒或焯,将餐桌扮得绿意盎然。我儿子看了,必要苦着脸——他不想吃任何蔬菜。他要吃炸薯饼、烤鸡翅、蒸排骨,最爱的素菜是炒土豆丝。偶尔往碗里夹上两筷子蔬菜,那都是对老母亲莫大的让步:别再啰嗦了,你看,我都吃蔬菜了不是?
我也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爱吃蔬菜的人。从前我很厌恶“用年龄来定义人”这种事,如今看来,我也是越来越像自己鄙夷的那种中年人了。
我记得我小时候也是个肉食动物。过年,家里炸的肉丸子,我能一个接一个吃上十几个。蔬菜,碰都不碰,也不爱喝水。我对我父母每餐必要炒上两大盘绿叶菜嗤之以鼻,这有什么吃头?我只想吃白米饭配肉,饭里最好还拌上油多多的菜汤。
我还对我母亲总是计算食物的价格感到不耐。这个几毛,那个几块,这个月菜钱又花多了。我心想那至于么?吝啬的中年人。
结果,我现在变得和我妈一样。看到一碗油汪汪的肉菜,脑海里立刻警铃大作,且不说热量,这要对心血管和肠道造成多大的负担啊!不能吃不能吃,得拿开水涮涮。也不能吃多,吃几筷子就好。
从前,我总是不管不看地把一切想买的菜加进购物车,然后一键付款。这导致我家每月用于食物的开支高得惊人。如今,一旦体验到了精打细算的快乐,我甚至感到了某种自由。原来低欲望生活真的不难实现,如此看来,说不定还能早些退休。
我儿子搞不懂我这些理论,他去找他爸吐槽:妈妈现在真抠。
从风花雪月到柴米油盐,原来只需体验一个中年。
但这也不错,以前每到春天,所喜悦的无非是花儿开放、春草芳菲,又可以去某处远游踏青。而今我还喜悦可以关掉暖气,买到物种丰富的蔬菜,看街上穿梭往来的外卖小哥似乎都松快了些。
好天气真好,春天真好,能自由自在地吃蔬菜真好。
春日寻蒿
□张言
冬天里,河堤的蒿长得比人高,熟籽彤红,生籽翠绿,一枝蒿红绿鲜妍荡漾在灰冷枯寒里,衬得松柏都淡了几分青绿。
蒿籽香气浓酽,近嗅香浓难化,远闻却似芍药清越。采一抱顶红粒绿的蒿枝作干花用,自然环境里风干出的植物,插在花瓶里依旧野性十足,肆意香味占满整个冬天。雨水节气刚过,便去河堤寻它,长大后那样出色,小时候又该是什么样?
枯枝腐叶覆盖路径,偶有一丛绿匍匐出地面,芽叶细幼,枝条纠缠。观察良久,还是无法从那片新绿里找出蒿的幼苗。
河堤风大,耳朵冻得冰凉,正犹豫要不要去水库附近再找找,五婶粗门大嗓吆喝我回村,她在没打药的油菜地,找到了蒿。留守在家的农人,除草剂打得晚,故意似的,给野植留出生长空间。没打药的田地不多,我慌忙回去,很怕被别人抢了先。
五婶早早站在田边等我,也有点占位的意思。她找到的蒿,被村里人称作米米蒿,学名米蒿、麦蒿。农人唤这些草,总爱加个叠字,米米蒿、漆漆芽、剌剌秧,像在叫草的乳名。但它们长大之后,会全部失去乳名,被统一称作野棵棵,要挨除草剂的毒打。
大田土质松软,长出的米蒿手掌大小,比野地里铺展得开。蒿叶细碎,对生于纤细叶梗上,叶梗一条条,三四层直直抻开,一层摞一层,摊在地里,小土狗般天真坦荡。
米蒿正当吃。蒿芽嫩黄,围着根蓬蓬长一圈,味道也是一层一层的,像长了很久的老菜叶,内质丰富,口感却嫩实。它跟土狗一样努力,土狗为了生存,一出生就把颜值拉满,野菜为了传播,每片嫩叶都填满滋味,竭尽所能让人们记住它。
吃米蒿最好赶在上半春,苦味还未起泛,偶尔一两棵夹带丝缕清苦,不缠舌头不沾舌根,反而清气盈盈,吃起来有爽意。早春野菜,大多清肝利胆祛虚热,有益升发。年后一直上火不断的我,挖了一蓬又一蓬。
苦味祛火气。我想挖几株苦的,岂料挖出的米蒿如青菜,可以直接下锅,没有一丝苦味。尽管没有苦味,喝了几碗米蒿豆腐汤后,火疖子明显势弱。
见食疗效果明显,我把剩下的米蒿焯水晾晒,又抓紧时间去东边一块地里继续挖。没想到的是,东地挖出的米蒿,与西地恰恰相反,无一不苦,简直可以制成苦丁茶来喝。
这种事常有发生,哪怕同一个村子,同一物种,东边地里种出来的东西,与西边地里的,滋味差别巨大,杏、桃、梨等果树更加明显。这就是自然界神奇之所在,不同光线照射,不同生物经过,不同的风吹过,就改变了味道,甚至改变了一株植物的命运,毕竟,人们常因果实的大小酸甜,决定留下或砍伐一棵树。就像东地米蒿,它大概率会因为苦,而被无情“杀”掉。
苏轼诗中说,青蒿黄韭试春盘。几位美食家因“蒿”而感,将青蒿、茼蒿、白蒿、米蒿的滋味与吃法,说了个遍,在他们食谱上,茼蒿最受欢迎。
去年暖冬,往年见霜死的茼蒿,今春活下来十几株,采叶而食,少了轻浮青气,多了老成持重的干叶香,愈发像棵经历过冰霜雪雨的正经青菜。不知美食家吃过北方经冬茼蒿后,又作何评价。
我把花瓶里插的干花蒿给五婶看,五婶说这是黄蒿,跟米蒿不一样,黄蒿可入药,采多了还可以卖给收中药材的药贩子。
马上惊蛰了。准备惊蛰后再去河堤寻找黄蒿,蒿的美好童年可持续到春末呢。
春风一度的珍贵
□钱红丽
入春以来,眼前一切都是新天簇地,连陈旧的人也跟着焕然一新起来。
春天的第一个引信,是菜市点燃的:山中的笋,河里的鱼,泽畔的芹……一样一样,叫人领悟造物的生生不息。早晨去一趟菜市,黄昏下班后,骑在车上迎着斜阳扑扑向前,我还要去一趟。紫菜薹、青菜薹、绿蒌蒿、扬花萝卜……满篮满筐。任意擒一片茎叶,掐一掐,春露淋漓的粉嫩,要与春风赛跑着享用它们了。春天的蔬菜,一向粉粉嫩嫩气质,有小鸡出壳的欢欣感,唧唧唧,唧唧唧……
一个春日阴阴的清晨,老远望见露天菜摊有一捆春芥菜,鲜滴滴,绿翠翠,心为之动。芥菜叶子,流苏一样瘦瘦长长,俯身闻嗅,一股奇异的菜蔬香直冲肺腑。我在手机里迅速翻看天气预报,告诉老板哪日天晴,再割几斤来。春芥菜历经整整一冬的酷寒,升华了香气,如若陈酿,无比治愈人。预备买上几斤,曝晒一日,洗净,腌制起来。
春芥菜亦名“春不老”,比古诗还要美的名字。发酵一周后,与春笋同炒,搭配二两肉丝,可谓杀饭神器。春日,人体阴阳交错,胃口颇差,也是另一种春懒。不仅打不起精神,更无食欲,末了,又饿得慌。但凡餐桌上有一盘芥菜春笋肉丝,酸溜溜的气味森森细细缠绕着,味蕾一霎时张开,不愁刨不下一碗饭。
时不时买一斤紫根韭菜,坐露台慢慢择。春阳和煦,春风拂面,内心一片宁静,深切感知到“我在活着”,有与光同尘的潋滟。别人静修,阅读《金刚经》,我择韭菜便可以了。“春初早韭,秋末晚菘”,古人诚不我欺,春韭的滑嫩鲜腴,堪比鱼脍。
春韭的可贵,可贵在一份稚气,毛茸茸的鲜,小鹿撞撞的鲜。无须搭配肉丝,佐以猪油炝炒即可。蛰伏一冬,自酷寒中淬炼而来的香滑鲜嫩,一层一层在味蕾打开,颇有荤腥之美。
有一来自皖北的老人,蹲在菜市一角,静静守着一袋黄豆粉,好奇上前打探怎样吃法。老人教,黄豆粉里掺点小麦粉,擀成面条,可美。嗜好稻米的我不会擀面条,但也买了点。晚餐时,一把韭菜碎切,掺进黄豆粉,加水搅拌,平底锅里抹点素油,炕粑粑。吃一块韭菜粑粑,嘬一口白粥,有春月冉冉的静谧,也是春风同在的满足喜悦。
草头,也如期来临了。每见草头,便想起几年前的一场春宴。有一道鮰鱼汤,小火温着,保持鱼汤一百度的烫。服务员小姐姐将去骨的鮰鱼块悉数布给每位食客,再端上一盘草头。她在每人面前的瓷盏中,放一撮碧绿茵茵的草头尖尖,舀一瓢鱼汤浇上去。汤喝毕,草头恰好断生,嚼起来,清香爽口,脆而不柴。一桌人默默然不作一声,唯有小勺触碰瓷盏发出的微响。是最风雅的吃法。
我买草头,直接炝炒,拍很多的老蒜瓣。锅烧至青烟四起,草头快速投入,刺啦一声里飞速挥铲,激点儿凉水,一丢丢盐,起锅装盘。前后费时,不及十秒。多一秒,草头便老,粗柴且卡喉。实则,不叫炝炒,也就是在锅里撩一下。
前阵,学到一样草头春笋饭。半截香肠,切薄片。咸肉一两,泡软后切丁。雷笋两根,切片,焯水。草头半斤,洗净,焯水,凉水激一下取其绿。粳米洗净,无须浸泡。热锅中,倒入香肠、咸肉丁,煸出油脂,倒入笋片、粳米,略微翻炒,加开水适量,倒入电饭锅焖煮。待饭熟,草头热锅中炝炒几下,汇入热饭中,搅拌均匀,即可。一碗草头春笋饭端在手上,山野之清气郁郁而勃发。
昨日,菜市水产摊前赫然堆了一盆螺蛳肉。刚自螺蛳壳里挑下来的,眼见着的新鲜。抓几颗,手指也能感受到它们的Q弹。二十元一斤。称了些,拎去韭菜摊位前,向大姐扬扬塑料袋,心有灵犀的她迅疾意会,抓一把韭菜放电子秤上,末了,她偏忍不住吐槽:你又不请客,买这个难伺候的东西,不漂二十遍水都洗不干净。
为着一口春鲜,岂能怕麻烦?螺蛳肉里加点盐、醋、面粉,抓透,放水中漂洗干净,再焯一下水。锅热,适量猪油,姜、蒜、小米辣爆香,螺蛳肉汇入爆炒,加半碗开水,烈火收汁,盛起。净锅,热锅凉油,汇入韭菜,爆炒断生后,倒入螺蛳肉,适量盐、老抽调味,装盘。
螺蛳肉的韧劲,韭菜的嫩滑,在口腔里呈现着截然相反的两种味蕾触觉,真是春风一度的珍贵呢。
春风解冻,河边看柳,鱼鲜渐多。每一条野生鲫鱼,皆怀抱一坨金黄的籽。翘嘴白身段颀长,愈加肥硕。最好的,还数鳜鱼,甚或茹素的僧人也在惦记“桃花流水鳜鱼肥”。时令、鱼鲜、古诗,三者携手,日久生情,终于有了知己的关系——中国人的血液基因里一向流淌着顺应时令的饮食密码。
鳜鱼不能贪大。大者,肉老,斤余正好。
从网上学来一样新烧法。配料有:雷笋,河虾,蚕豆米。
三两根雷笋,竖切细长条,焯水备用。鳜鱼洗净,打十字花刀,两面煎至焦黄,料酒适量去腥,移入砂钵,加开水没过鱼身,依次放入笋条、河虾、蚕豆米,中火慢炖二十分钟,起锅前,加盐调味。
一锅真正的时令春鲜,吃出了春山隐隐河水涣涣。
金花菜,马兰头
□朱秀坤
东风温软,春雨淅沥,风吹雨润,嫩苗野菜就陆续上了餐桌,让人大饱了口福——原来春天也是可以品尝的啊。
我最喜欢的野蔬是金花菜,书面语叫黄花苜蓿,也叫草头、秧草、秧花儿。刚掐的嫩头,水灵灵的能挤出绿汁来,一根青茎上长三片心形小叶片,看看就喜人。细细地切了,下油锅爆炒,喷料酒,下酱瓣,撒一点盐花足矣。待叶片发蔫即可出锅,碧绿生青地盛在蓝花瓷盘里,堆在白米饭上,多吃两口是必然的。细细咀嚼,在一片清香与爽口中,便能品出一份春天的甘美,能窥得一丝丝春意葱茏的小清新。记得儿时春天,除了青菜,最多的下饭菜就是炒金花菜,这东西泼皮得很,田间地头,苍苍郁郁地冒出一片又一片,开几朵小黄花,在春风中招摇,像厚厚的绿毯,随手揪两把能炒上一盘,越揪越能冒出更多的嫩头,一揪一手的汁液。那时家里人口多,炒上半脸盆也是有的,你一筷、我一筷,尽情地往碗里搛就是。佐粥也好,“呼噜呼噜”的,一口碎米粥就一口炒金花菜,喝到碗口见底,干脆再叉上一大筷,碗底一扫,跟抹布抹过一般干净,还省得用舌头去舔了。那时生活清贫,但有金花菜下饭我也知足,感觉真可以吃出日月晨夕、鸟飞虫鸣的恬淡滋味。
金花菜可以烧河蚌肉,做草头饼,包秧草包子,甚至烧河豚,上海人还用来炒猪大肠叫“草头圈子”——哪天不妨炒一回试试?据说乡贤郑板桥还写过诗句“阑干苜蓿尝来少,琬琰诗篇捧来新”,看来好这一口的人真不少。
马兰头,在我们那里叫“孩儿菊”,我喜欢这名字,就像叫女儿绿一般可爱,刚出芽的马兰头是如婴儿一般娇嫩的,且有股子好闻的淡雅菊香,秋天还开出菊一般的浅紫小花。马兰头是春天餐桌上不可或缺的风景,更是爱人的舌上美味,一到春天就心心念念地盼着一饱口福。菜场上一见更是他乡遇故知一般双眼放光,兴冲冲买了来,一根根掐老根,择枯杆,留下紫红嫩根及茎上翠叶,做这琐琐碎碎事是颇耗工夫的,但她不急,极具耐心。然后清水洗了,开水一焯,挤干净,细细切了,加上剁碎的茶干,抟成团,浇上陈醋、撒了姜末,多淋麻酱油,一股子马兰头特有的芳香便会流溢出来,筷子拌开,吃得香极了。凉拌马兰头极鲜极素,但有着来自原野的清香,其中又蕴含了旷远气,清苍气与无拘气,虽有点酸与微涩,但一口野菜,一箸春天,真正的不时不食也就如此了。记得那日下乡,看到田埂上枯叶丛中有几根嫩叶,拨开一看,竟烟视媚行着一簇簇马兰头,懵懂之中透着初生的喜悦与新鲜,一时间真感觉所有生命都是崭新的,像人生重来了一次。据说移居京城的汪曾祺也爱凉拌马兰头,在北方吃不上这道野味,还用菠菜代替,成了一桩美谈。
马兰头也可清炒,不必下刀切,直接入锅,大火爆炒。刚出锅时,翡翠一般浓绿,盛在糯米白的盘里,总予人以惊艳之感,实实的春鲜诱人。
度一个春天,不只是看到花红柳绿,听闻燕语莺歌,也应该及时品尝春天里的美食尤其是生在广袤原野的春鲜,方觉没有辜负了大好春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