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本期策划】最爱这首词
来源:安徽商报 责任编辑:张雪子 分享到 2023-02-13 10:06:3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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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轼的体温

◎钱红丽

距离中学课堂上第一次学习苏轼《赤壁赋》,一晃三十余年。年少的我们记忆力惊人,可通篇背诵下来,我尤喜这一节,极富音韵之美:寄蜉蝣于天地,渺沧海之一粟。哀吾生之须臾,羡长江之无穷。挟飞仙以遨游,抱明月而长终……彼时的我们,小荷初露,天地未开,眼前世界混沌稚嫩。当年何以料到正是这个人,奠基着我日后的精神世界。

去秋,一次偶然机会,到访江西九江,当伫立浔阳楼眺望滚滚长江,当地陪同的文友指着江对岸林立的高楼言,这就是黄冈武穴。心中自是一凛——黄冈不正是黄州么?当年穷乏潦倒的苏轼,常常乘扁舟一叶过江来,遍访陶潜遗踪……日后,一贬再贬的他,终于找到了精神支撑,自黄州、惠州,再到儋州,置身的环境一次比一次恶劣,他的心境绝非当年初来黄州时那么悲苦,而是于贬谪途中,一路静定地写着“和陶诗”。这是一个伟大灵魂向另一个伟大灵魂的致敬之诗。陶潜人格上的虚静恬愉、无为自得,正一点点影响着他,使之走出阴霾,不再自怨自艾。初贬黄州时的他,尚有苦闷挣扎,偶尔也撩句把狠话:“小舟从此逝,江海寄余生”。那么,后来到底是怎么穷通的呢?

苏轼精神上的转折,正体现于《赤壁赋》中。年少时,我不太懂,非历经生活的毒打而不能懂。人生里许多道理,均是日后被崎岖的生活教会的。当一次次置身逆境而不能如意时,我总会不自觉代入苏轼心境。这个人在我的精神版图里,早已活成了遥远星光……

中年之后,再读《赤壁赋》,终于豁然开朗:逝者如斯,而未尝往也;盈虚者如彼,而卒莫消长也。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,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;自其不变者而观之,则物与我皆无尽也,而又何羡乎!且夫天地之间,物各有主,苟非吾之所有,虽一毫而莫取。惟江上之清风,与山间之明月,耳得之而为声,目遇之而成色,取之无禁,用之不竭,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,而吾与子之所共适。

翻成现代文,莫非如此:不断流逝的就像这江水,其实并未真正逝去;时圆时缺的就像这月,最终并未增加或减少。从事物易变的一面看来,天地间没有一瞬间不发生变化;而从事物不变的另一面看来,万物与自己的生命同样无穷无尽,又有什么可羡慕的呢!何况天地之间,凡物各有自己的归属,若非自己应该拥有的,纵使一分一毫也不要求取。只有江上的清风,山间的月色,送到耳畔便听到声音,进入眼帘便绘出形色,取得这些不会有人禁止,享用这些也不会有竭尽的时候。这是造物者所给予的没有穷尽的大宝藏,你我尽可以一起享用。

读懂了这一节的我,是否也能拥有苏轼那般苦中求乐的人生境界?一个将平凡饭菜都吃得津津有味的人,早已抛掉小我的困厄自苦。一个盛得下清风明月的人,便也装得下荆棘刺藜。有个词,不是叫“虚怀若谷”吗?我的理解就是心大,可容下一切,无论好的坏的。惠州时期的他,买不起羊肉,便买别人喂狗吃的羊脊骨,煮一煮,再烤烤,也挑不出什么肉屑来,就当吮吮味道吧,给弟弟信中也不忘喜滋滋提一嘴,说是与狗争食,连狗都要讨厌自己了。他这种整日笑呵呵的以苦为乐,绝无寒酸相,而是一个大境界的人把什么都穷通了的雍容。

苏轼还教会我两件事,一个是“知止”,另一个是“知退”。“止”是停止之意,我们的人生遭际,一段段,一截截,宛如行文,当止时则止,毫无留恋,一如春去芳菲尽那么自然,也是“寄蜉蝣于天地,渺沧海之一粟”的短暂与渺小。

而懂得“知退”,则更难。退让、退避。陶潜做了十余年公务员,忽然恼了,不再愿意继续弯腰迎来送往,辞官回家荷锄垦荒,这是俗世意义里的“退”,但,于他的内心,则是往前进了一步,从而获得了更大的自由。

读苏轼诗词,是可以触摸得到体温的,在其一生的漂泊中,我们清醒看他如何安定,如何知进退,如何平静豁达……

那么,一首《赤壁赋》到底讲了什么呢?莫非月下饮酒、江上吟啸?也是,也不是。或许讲的是,人生短暂,我们不如做个闲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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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无风雨也无晴

◎陶妍妍

苏轼,字子瞻,号东坡居士。世人称他“苏东坡”。

其实,这是他给自己取的外号,颇有点自嘲意味,类似今天的张村头,王巷口。

他啥时给自己取这么个名呢?

44岁那年。

那一年,他因乌台诗案,从中央被贬到湖北一个叫黄州的小县城,担任团练副使的虚职,几乎领不到工资,全家只能借宿在破庙里,更可气的是,作为一个美食家,居然连肉都吃不上了!

总之,此时的他,是一个充满中年危机的男人。

苏东坡童年早慧,少年天才,绝对符合“出名要趁早”的原则。虽然之前仕途也曾起起伏伏,但黄州绝对是他人生第一条冷板凳。

65岁那年,苏东坡拖着孱弱病躯从海南出发,打算北上回到开封复职。途经江苏金山寺,他留下一首绝命诗《自题金山画像》,“心似已灰之木,身如不系之舟。问汝平生功业,黄州惠州儋州。”

黄州,是他风雨飘摇后半生的第一站,亦是他开始参悟人生、文采旷达的起点。

从杭州到黄州,从富庶到贫瘠,从冉冉上升的政坛新星到监视居住的穷苦犯官,苏轼怎么也想不通,自己是如何走到了这一步。

初到黄州时,他写过一首词,叫《卜算子·黄州定慧院寓居作》,“惊起却回头,有恨无人省。拣尽寒枝不肯栖,寂寞沙洲冷。”黄庭坚评价老师这首词,“语意高妙,似非吃烟火食人语”。是啊,那么热闹积极的一个人,此时心在冰窟,真是一丁点儿人间烟火气也没了。

第二年,好友马正卿多方奔走,想从官家那儿批块坡地给他,盖房种粮,养活自己。因为坡地在城东,苏轼便为这块地取名“东坡”,他自号“东坡居士”。

自此,世间有了苏东坡。

元丰五年,也就是苏轼举家来到黄州的第三年。眼看重新起用无望,那片东坡毕竟是官府资产,没个土地证还是不行,他打算在黄州买块地,从此踏踏实实过日子。

三月七日,苏轼和朋友们一起,前往黄州城外三十里的沙湖,去考察买地。本来天朗气清,没想转眼下起了大雨。大伙儿都觉得很狼狈,唯独苏轼毫不介意,甚至觉得意趣横生。

那场大雨,突然而至,又倏然而去,天空随之放晴,苏轼心中却百感交集,他把所有的情绪化作我最钟爱的那首词作——《定风波》。

“莫听穿林打叶声,何妨吟啸且徐行。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?一蓑烟雨任平生。料峭春风吹酒醒,微冷,山头斜照却相迎。回首向来萧瑟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。“

这场突然而至而又突然消失的大雨,不正如人生中无法预知的逆境嘛。面对那些人生的“不确定性”,45岁的苏东坡给出自己的答案,“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?一蓑烟雨任平生。”

星云大师近日圆寂,网上开始流传很多关于大师生平的文章,有个细节印象深刻。

他15岁那年,接受三坛大戒,三次都被戒师拿起柳条猛抽。“当初我心中虽然不服,但后来终于懂得:在无理之前也能放下,这才是学佛的开始。”

大师曾说,“我就这样忍了一生”。所以,他也成就了很多常人不能企及的大事。晚年星云大师写过一篇文章,我最喜欢里面的一句话,“许多苦难,贫僧都不计较”。

无论是突然而至的暴雨,还是无端受辱的抽打,亦或颠沛流离的人生,在无理之前也学着放下,学会对那些苦难不计较,方才能朝向“也无风雨也无晴”的心境更近一步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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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于李清照

◎杨菁菁

我从十岁起读李清照,她的名篇都烂熟于心。李清照擅长写女性,中国诗人素有做“闺音”的喜好,从《诗经》和《离骚》起,所谓“美人闺怨”,多是作者用来表达自己在仕途上的不得意,“美人”这一意象其实就是男性的政治理想,表面写女子的忧愁与寂寞,实则抒发自己的壮志难酬。

但到了李清照这里,写女性,就是女性本身,她的忧愁是真实的,她的思念是真实的,她的孤独是真实的,她的期冀也是真实的。这些真实的情感,凝结在了李清照的笔下。

词的容积很小,因此更凝练、有更多的画面感。“蹴罢秋千,起来慵整纤纤手。露浓花瘦,薄汗轻衣透。”这首小词,她略去了对少女的外貌描写,却使得少女形象灵俏生动,跃然纸上。

《如梦令》亦是如此。“常记溪亭日暮,沉醉不知归路,兴尽晚回舟,误入藕花深处。争渡,争渡,惊起一滩鸥鹭。”全词没有人物描写,但女性放达、美好的形象呼之欲出。33个字,简直可以拍成一部微电影。

她描绘过幸福的少妇形象。“卖花担上,买得一枝春欲放。泪染轻匀,犹带彤霞晓露痕。怕郎猜道,奴面不如花面好。云鬓斜簪,徒要教郎比并看。”

与后期那些充满沉痛感的作品相比,前期的那些娇憨快乐,像是倾覆之前大观园中那些女儿们所作。但彩云易散、琉璃易脆。我们后来读到了这样的李清照——

“小风疏雨萧萧地。又催下、千行泪。吹箫人去玉楼空,肠断与谁同倚。一枝折得,人间天上,没个人堪寄。”

南宋之后,理学兴盛,再嫁与离婚成了李清照最大的“污点”。即使作为文学史上最有名、最有才华的女性,仍旧逃脱不了被道德审判的命运。

学者朱彧就感叹李清照“不终晚节”,“流落以死。天独厚其才而啬其遇,惜哉!”

到了清代,事情发生了奇特的转折。人们认为,李清照“再嫁又离婚”是同时代人对这位伟大女词人的侮辱和诋毁,清代学者俞正燮、胡薇元、陆心源、李慈铭、陈廷焯等人,都著论否认李清照曾经改嫁过。

如果李清照能得知这场荒唐身后事,她大概不会感谢这场“洗白”。一个诗人的人生轨迹与其创作息息相关。在李清照的笔下,那些诙谐、俏丽、酸楚、沉痛、简洁、晦涩的词句,深藏着女性的悲悯以及对文明的感知。她经历过战乱离散,这种经历给了她一种女性在大时代中特殊的历史感与孤独感,往事的回忆,爱情的感伤、王朝的断裂,深邃又沉痛。她的一生是场瑰丽的悲剧,但即使是悲剧,依旧无法掩盖她在文学史上独特的价值。她无须辩白。

她的词有气概,“天接云涛连晓雾,星河欲转千帆舞。仿佛梦魂归帝所。闻天语,殷勤问我归何处。我报路长嗟日暮,学诗谩有惊人语。九万里风鹏正举。风休住,蓬舟吹取三山去”, 豪迈不输苏轼。

1129年,李清照的第一任丈夫赵明诚罢守江宁。三月与李清照“具舟上芜湖,入姑孰,将卜居赣水上”(《金石录后序》)。舟过乌江楚霸王自刎处,李清照写下了那首千古绝句:

生当作人杰,死亦为鬼雄。

至今思项羽,不肯过江东。

赵明诚死,李清照追随帝踪流徙。1133年,朝廷派韩肖胄和胡松年出使金朝。李清照作诗为二人送行:

“子孙南渡今几年,飘流遂与流人伍。欲将血泪寄山河,去洒东山一抔土。”

五十岁那年,李清照避乱金华。在金华期间,李清照曾作《武陵春》词,又作《题八咏楼》诗,悲宋室之不振,慨江山之难守。在这首诗里她写道:

千古风流八咏楼,江山留与后人愁。

水通南国三千里,气压江城十四州。

如若将李清照的一生拍成电影,最感人的那幕一定发生在靖康二年。那一年,北宋崩溃,南宋建立。丈夫赵明诚因母丧奔赴江宁。局势越来越紧张,李清照着手整理遴选收藏准备南下。

“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,又去画之多幅者,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。后又去书之监本者,画之平常者,器之重大者。 凡屡减去。”

带着15车重器,李清照在乱世里南下。走到镇江时,镇江陷落,守臣钱伯言弃城而去。“尚载书十五车,至东海,连舻渡淮,又渡江,至建康” ,1128年春,在经历了一个寒冷的冬天后,李清照独自带着这批瑰宝,抵达江宁府。

43岁的李清照,给北宋王朝留下了一个沉痛的注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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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姜夔

◎胡竹峰

姜夔以词名,实则他的诗亦好,譬如《送范仲讷往合肥三首》其二。

我家曾住赤阑桥,

邻里相过不寂寥。

君若到时秋已半,

西风门巷柳萧萧。

姜夔的诗词,温润如玉,伤怀入骨,“西风门巷柳萧萧”一句,读得人心意阑珊又起彷徨之情。姜夔才华横绝,可惜身上那种孤硬的气质,使其一生落魄、前途徘徊。

夏承焘先生寻绎钩沉,姜夔早年客居合肥,与一对擅弹琵琶的姊妹相遇。正月元宵灯会的夜里,王孙公子、五陵年少提着灯笼遍地游赏。那年姜夔在热闹的人群中,听到了琵琶女姊妹的弹奏,与其中一位结下不解之缘,却因生计难能自足,只得游食四方,无法厮守终生。姜夔用情之专之深,使得其词极为感人,诚如夏承焘先生所言,在唐宋情词中最为突出。姜夔下笔克制,风格近似李煜和纳兰性德。

姜夔,字白石,其诗词亦如石,孤花瘦石,骨骼清奇。姜夔词中有真情,然被凄清孤冷的笔墨包裹了,所以王国维说他隔,认为白石词虽然格调高绝,却终如雾里看花、水中望月,隔了一层。姜夔这种欲笑还颦、欲歌先敛的风格,王国维不喜,张炎却欣赏。张炎说:“白石词如野云狐飞,去留无迹。”又说,“白石词……不唯清空,又且骚雅,读之令人神观飞越。”张炎乃世家子弟,推重姜词,自作词却略显空疏,学得姜夔字句典雅,学不到意境清空,更学不到幽林远涧的悠远气息。王国维以境界作评判词牌的标准,抱着自己的审美不松手。隔实则也是中国艺术的高境之一。

姜夔的隔透着文人的清气,既不是苏、辛的大言豪迈,又不同婉约派的一味愁苦,更没有脂粉、富贵气,不浓艳、不平淡,淡里深情,有适中的好。

有年冬天祭灶后一日,大雪夜里,李慈铭燃烛读姜夔词,次日呵笔记之:“清脆如坐古梅花下煮冰雪饮之,亦一快也。”李慈铭又说,“遍读姜夔绝句,恍如残雪在地、寒江不流、山木明瑟、夕晖淡然。寒鸟浴冰缺处,琮琮作珠玉声也。白石以词名,而诗实高出数倍,律体则非所长耳。”老夫子见识弥坚。

李清照论词,于前人多所指摘,设或易安见到姜夔,又当如何?落拓江湖,一生潦倒,姜夔洒脱的山人气是卓越布衣风味。

周作人不喜欢山人气,然梅花访友,一洗尘俗,也是身而为人、生而为文的最后清贵。我在杭州的时候,住地离马塍路很近,据说姜夔死后葬其处。如今高楼林立,连块黄土也找不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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