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本期策划】昆虫记
来源:安徽商报 责任编辑:张雪子 分享到 2023-03-04 13:48:56


蜻蜓

◎项丽敏

没有人能在日落时分徒手捉到蜻蜓。

在清晨,太阳升起之前,捉蜻蜓是一件容易的事,这个时候的蜻蜓很少飞行,三对细足抱着树枝或草叶,翅膀摊开在后背,潮乎乎,挂着细小的露水珠子,眼睛木愣着,也不转动,仿佛还没有睡醒,偶尔飞起来,也不会飞出多远,很快落下,停在那里,仿佛又睡着了。

清晨的蜻蜓大多单独呆着,不像黄昏。在黄昏,你看见的蜻蜓就是另一回事了——那么多蜻蜓,成千上万只蜻蜓,飞在你的前面,飞在左边和右边,看似漫不经心,毫无防备,让你觉得只需伸出手,随意往空中一抓就能捉住一只。但你就是捉不到。

其实你并不想捉它们,你就是不服气,心里升起一股子被戏弄的恼羞,蜻蜓慢悠悠地飞在面前,分明就是故意引逗你——来呀,来抓我呀抓我呀!你当然不肯认输,忍不住再一次伸出手,当然还是落空,手里除了空气,什么也没有。蜻蜓那金箔样的翅膀在夕阳中一晃,就变成跳跃的光点,消失在更多涌过来的波光之中。

真奇怪,蜻蜓怎么就不累呢?它们一直不停地飞着,向上,向下,在空中灵活地转弯,还会顿号一样在空中停顿片刻,可就是不会降落,不会落到地面歇息一会。更奇妙的是,那么多蜻蜓,一支庞大的蜻蜓军队,在空中密集地飞着,也没有什么交通规则,却不会撞到彼此。它们飞得安静极了,一点声音也没有,一星星声音也没有,如果不是远处有知了的鸣叫声,真让人怀疑这个世界被施了魔法,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摁了静音键。

你想起乡间一种迷信的说法:蜻蜓和蝴蝶是冤魂变的。不要捉它们,冤魂变的东西碰不得。——小时候你不明白村里老人为什么会这么说,蜻蜓和蝴蝶的样子并不吓人,为什么要说它们是冤魂变的。现在你似乎有点明白了,这两种昆虫都不会鸣叫,没有办法发出声音,它们是天生的哑巴,即使满世界都是它们飞来飞去的身影,也还是静悄悄的,就算被孩子们捉住,恶作剧地拔掉翅膀,揪去尾巴,也还是静悄悄的,发不出声音。

知了就不一样了。知了恰恰相反。整个夏天,早晨和黄昏,你走在田野,眼睛看见的是蜻蜓和蝴蝶,耳朵听见的却是知了的声音。知了的声音总是在那里——夏天的背景音乐,看不见却无处不在,单调又执着,间或停顿一小会,很快又铺陈开来。

这样也很好,太自然的安排总是有道理的,如果蜻蜓和蝴蝶也和知了一样,把声音一股脑地塞满这个世界,像墙壁一样矗立在空中,那么这个世界就太拥挤了,让人没有办法喘息了,只能紧紧塞住耳朵,让自己变成聋子。

太阳落到山顶时,蜻蜓飞得更低,速度也比之前加快了许多。落日时分的静默狂欢。天黑之前的空中盛宴。是的,蜻蜓之所以在这个时候集体出动,飞在低空,是在享受它们的盛宴——那同样在落日时分狂欢于田野的蠓虫、蚊子,对蜻蜓来说就是天赐的,得来毫不费工夫的饕餮美味。

虫儿飞

◎杨菁菁

我买过一大本《昆虫记》,但从没看完过。我在微博上关注了几个昆虫学博主,因此学会了一些昆虫的品类,并且从此对蟑螂产生了免疫。但昆虫学可能还是太小众了,对于城市里的人来说,与昆虫最亲密的接触,大概就是夏天挨蚊子咬的时候。

但每年春天,我都会想养只蝈蝈。童年在上海的亭子间,我们总有一只碧绿的蝈蝈……养在竹篾编的小笼子里。街头,常有人推着自行车,车后有整整一架震耳欲聋的蝈蝈。我们的蝈蝈就来自那里,大人们喂它毛豆或辣椒,蝈蝈叫得清脆,在午后的暑热里一阵阵回响。听惯了,不觉得吵,枕着蝈蝈的叫声,照样安然入睡。

每年都会有一只新的蝈蝈。蝈蝈死了,我们好像也不以为意。毕竟是一只虫,没有与毛茸茸动物那种深厚感情。它就住在自己的小笼子里,吃喝,鸣叫,过完自己的一生。花鸟鱼虫,大约都是一个待遇。蝈蝈儿就像一盆会唱歌的花、一支自然的背景乐。它是这一只或另一只,并不重要。至今我回想起亭子间,仍觉得能听到蝈蝈一阵一阵的鸣声。

去年,我决心买只蝈蝈。本地的花鸟市场有蝈蝈卖,它们住在塑料或木头的笼子里。蝈蝈灰灰的,一只只风尘仆仆地住在笼子里。有一搭没一搭地叫着,偶尔有一阵合唱。卖蝈蝈那家也卖鸟,鸟在别的笼子里,虎视眈眈盯着蝈蝈。但我心中的蝈蝈就该住在竹篾编的小笼子里,买椟还珠也好,固执又过时的审美也好,这种“不对”让我有些难过。算起来,有好多年不曾见过一架一架的蝈蝈卖了。我去看了两三次,终究觉得“不像”,又觉得呱噪。我忽而想起,如今的睡眠不比少年,大概禁不起蝈蝈儿一阵一阵的惊扰。终究还是没有买。

旧梦温存,还是过去了。

我还喜欢蛐蛐儿。这种古老的昆虫,从宋代起就曾掀起过阵阵腥风血雨。当皇帝也喜欢斗蛐蛐、贵人也喜欢斗蛐蛐,悲剧就发生了。《聊斋志异》里有篇《促织》,平民家的儿子因敬献皇宫的蟋蟀之死而自杀,死后化作一只勇毅的小蟋蟀,过关斩将直至被献给了明宣宗,皇帝大为高兴,将献蟋蟀的人逐级赏赐升官,失去了儿子的平民也得以进入县学。看似喜气洋洋的故事何等惨苛,人的价值不如虫豸。

小学时我住在钢铁厂,厂里的叔叔们都喜欢斗蛐蛐。夏天夜晚,常打着手电出去搜寻,捉到一只好的,就欢呼雀跃,放进罐子里养起来。我家也不例外,家里有好几个蛐蛐罐儿。斗蛐蛐是件大事,开战时,大人孩子都要来围观,如果家里住着一只常胜将军,孩子都觉得面上有光。

只可惜我眼神不济,从不曾亲手抓住一只蛐蛐。那时家住平房,的确有过“八月蟋蟀入我床下”的故事。但升入初中,90年代的工厂效益不佳,下岗潮渐渐涌起,人们为着生计奔波;而我们也搬入了楼房,斗蟋蟀这种事,渐渐不再听人提起了。家里的蛐蛐罐在搬家时统统扔了。

去年夏天,我带孩子去呼伦贝尔大草原,在连绵的碧草之上,见到了有生之年最多的昆虫。大的、小的、跳的、飞的……我们浑身抹满了驱虫水,依旧难以阻挡虫族的攻势。蚂蚱们在草间灵活地弹跳,孩子央求我替他去抓,我不会。但只能勉力学着别人的样子,轻轻走到草边,看准一只,双手一合……一连抓了八只,才满足了小孩的心愿。我做梦也没想到,飞了几千公里来到大草原,不是在美丽的夕阳下吃着肉喝着酒,而是在草丛中冲锋陷阵学习抓蚂蚱……

豆娘

◎木舍

这几天的早晨都在做同一件事,在十字畈村口的稻田拍摄豆娘,也拍摄了稻禾上的蜘蛛和露珠。

即使是在昆虫中,豆娘的体态也显得过于纤弱,加之它的静寂,使它无论是飞着的时候,还是停歇的时候,总显得有些恍惚,梦境般不真实。

也许是太纤弱了,豆娘很少在空中飞,更喜欢长时间停伫在一根禾叶上,细足抓住叶子,身体悬空,仿佛陷入沉睡,一动不动。

但它并非真的睡着,你稍一走近,它就感知到了,慢慢移动身体,转向稻禾的背面,用禾叶将自己遮住,藏起来。只是豆娘的眼睛太大了,像两只大灯盏,根本藏不住。豆娘从叶子后面看着你,有点无奈,又有点无辜。

这几天我的收获是丰厚的,拍到了各种颜色、各种姿态的豆娘,对一个摄影爱好者来说,这真是一场夏日田野的艳遇,让人迷恋忘返。

并不是每一片稻田里都能见着豆娘。今天早晨,在窄窄的田埂上走了很远,走过好几亩稻田,才遇见三四只豆娘,且分散着,各不相干的样子。

豆娘是聚族而居的,见到一只就能见到许多只,但今早没有这样的好运。

同样是稻田,为什么有些稻田里有豆娘,有些没有?除了对水的要求,豆娘的生存繁衍还有其他要求吗?人类对除草剂与一些农药的使用,会影响到豆娘和其它昆虫的繁衍吧?

这是可以肯定的,无须置疑。但我宁愿相信,并非出于这原因使得它们变得少。如果是这样,就意味着,总有一天,并且是不太遥远的一天,豆娘会从人们的视野里彻底消失,变成传说中的生灵。

豆娘和蜻蜓算得上地球最早的居民,比恐龙存在的历史还要久远得多——在恐龙出现之前就完成了生命进化,已经是现在的、几乎称得上完美的身体构造。

如果要在昆虫里选出一位美神,我会选豆娘,如果选的是爱神,我还是会选豆娘。当了解了豆娘的前生后世,我甚至把它和安徒生童话《海的女儿》中的人物——人鱼公主联想到一起。豆娘,它与那又美又脆弱,在刀刃上舞蹈的小人鱼多么相像。

豆娘与小人鱼有共同的残缺,是哑巴,不能发出声音,也有共同的生命经历,前半生在水下,后半生在陆地,并且是因为爱的驱动,才从水族转变成陆族。

也许是我太偏爱豆娘了,过度美化了它。人难以免除这样的弱点,对自己喜欢的,无论是人还是物,会格外赋予众多美的联想。

豆娘在水下的时候并不美,甚至是难看的。在水下时也不叫豆娘,而是叫水虿。叫水虿的时候当然没有翅膀,翅膀是它在脱离了水下生活,爬到陆地上,经历了艰难的蜕皮羽化之后获得的。

羽化大多是在夜里完成,这样,天亮之后,太阳出来时,豆娘就能在太阳的光照下晾干它的翅膀。这也是它的翅膀上为什么会有金属光泽的原因。

翅膀上的金属光最强时,是它刚羽化为成虫的时候。之后,这光泽会一天天淡去。

豆娘在陆地上的生活是短暂的,比蜻蜓和蝴蝶都短,只有十天。在这十天里,它必须完成繁衍后代的使命,然后走向生命的终结。

并不是所有豆娘都能顺利活到生命自然的终结之时。在它身边,时刻匍匐着掠食者,有蜘蛛布下的一张又一张网,有随时会抓住它们的螳螂、青蛙。对于偏爱豆娘之美的人来说,当然不希望它落入掠食者的口中,成为蜘蛛或青蛙的一顿大餐,尽管这对豆娘的族群并非悲剧,不会使豆娘从地球灭绝。

在大自然中,任何生物都不过是食物链中的一环,一物降一物,维系物种间天然的数量平衡。唯有人类对自然的过度索取会打破这平衡,使物种繁衍变得艰难,乃至灭绝。

吵醒一只蜜蜂

◎许冬林

它胖得像祖母,圆硕的半截身子在墙洞里半隐半现。它是独居的。乡下的冬春墙洞里,多的是这些独居蛰伏的蜜蜂。我用手指长的小细树枝伸进豆大的墙洞去,拨它。它嗡嗡地啍着,仿佛睡觉被吵醒,愤愤地翻动滚圆柔软的身体——就是不起床。可是,我有的是耐心拨它出来。

春日这样长,阳光米浆一样,从灰黑的屋瓦上摊下来,摊到泥墙和砖墙上,摊满门前的院子。母亲和伯母们在院子里的阳光下纳鞋底,织毛衣,奶奶侧卧在玻璃窗内的白棉帐子里静静午睡。我和弟弟、堂姐在屋檐下掏蜜蜂。

我拨动细枝,加快频率,仿佛赛龙舟时的木桨挥动,墙洞里的细尘翻飞在阳光的碎片里,简直像是浪花飞溅。我拨动细枝,细枝尽头毛茸茸的木质纤维上,仿佛蘸满我的叫嚣——这叫嚣落在蜜蜂的背上、腹上、翅膀上。蜜蜂落进四面楚歌的境地了。它被我的细枝包围袭扰,它躺在墙洞里愈加不安,发丝般细黑的腿足缩起来,折叠在腹下的阴影里,只把身体努力团起来,全力抵抗着。

它不知道团成半球状的身体更容易被擒拿,我用细枝末端一勾一撬,它就连滚带爬狼狈滚出墙洞——我掏出来一只肥胖的蜜蜂了。它滚落进我掌心的玻璃瓶里,仰面躺在瓶底,茫然的,仿佛又愤又惧,挥舞着细腿细足。很快,它翻转身子,摸着了方向,踉跄似的振翅,在瓶里嗡嗡,四面八方撞击玻璃瓶壁。它撞一回,失败一回,大约鼻青脸肿了,它终于偃旗息鼓,趴在瓶底不动,仿佛在喘息。

它像祖母一样慵懒睡着,硬是被我吵醒,无辜成为我的瓶中物,它一定又恼恨又不甘。它终于放弃挣扎,只身体贴着瓶底,随着瓶子的摇晃颠簸,像躺在甲板上一样滑来滑去,不情不愿地成为我们的玩伴,伴着玻璃瓶之外的我们消磨着长长的春日午后时光。

有时,我会旋开石青色的瓶盖,像是为它打开天窗。它愣了一会,它的翅膀似乎感知到风的流动,感知到阳光的照射,它又振翅了。盘旋着,肥胖的身子攀升到瓶口,就快要逃窜。我啪的一声赶紧盖下盖子,然后摇动玻璃瓶,摇晕它。它又瘫坐在瓶底了。我欢喜不尽,仿佛掌握一个宇宙一般掌握着它的命运,仿佛在对祖母做着恶作剧一般怀着窃喜。

我开瓶子关瓶子,又开瓶子,又关瓶子——它精疲力竭,收拢双翅,贴着底部瓶壁,似乎在与我做着沉默的对视。它定住了,周身的灰黄绒毛在阳光下立着,一根根明亮且历历可数,它像个大半老的贵妇。我将菜叶子掐碎,撂几片进去,它侧侧身,踩几脚,似乎嗅到了菜叶的清气。它像被菜叶的气味唤醒,又开始展翅,却飞不高。它拖着展开的双翅,贴着瓶壁且行且停,它像是穿着黄黑条纹衣裤的祖母,腰间围裙展开飘摆,灶上灶下地忙碌。

堂哥不知何时也加入到我们掏蜜蜂的游戏,他年长我们几岁,到底比我们有阅历。他说,蜜蜂可以吃的。说着,他捉住一只蜜蜂,撕断它的身体,从蜜蜂的腹腔内拖出比芝麻粒稍大一点的蜜囊。堂哥说蜜囊是甜的,那里装着花蜜。弟弟和堂姐叽叽喳喳的,想吃又不敢吃。

午睡的祖母大约被我们吵醒了,她一边穿袄子,一边推开玻璃窗,嗔道:“丫头小子们这样害,又捉蜂子吃了!”

我看见微微肥胖的祖母自屋内缓缓步出,边走边系她的宽大围裙,我心上陡地惶恐惭愧。我转身小跑,找个墙洞,将精疲力竭的蜜蜂倒出来,胡乱塞进墙洞里。

风微微地吹,地上的树影子和人影子都长了。远处,许家塘对面的田野上,油菜正在起薹,红花草正在吐蕾。惊蛰到了。蜜蜂要忙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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