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雨林
◎杨菁菁
西双版纳嘎洒机场很小。飞机落地缓缓接上廊桥,隔着几架飞机的尾翼,“西双版纳”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,悬在傣族风格的屋顶之上。屋顶后是山、是云、是欲坠的雨。在雨季,版纳每天都会下很多场雨。明明还是日光普照,忽而天色就暗下来,狂风骤雨。雨不会下很久,彩虹反反复复在天空中出现。这里不缺色彩,彩虹也不过是锦上添花。
一
机场取车,去勐海的中科院植物园。机场离着景洪市区很近,大多数人会就此驻扎,在告庄的星光夜市消磨时光。近两年,听闻这里开了许多好看的网红酒店。开车路过告庄,路过宣慰大道。在一个上高速的路口我拐错了弯,就此上了国道。手机导航上,原定抵达的时间悄悄往后推迟了25分钟。
国道沿着澜沧江蜿蜒,雨季里,水量充沛。路边的植物们鲜花盛放,而我只认得鸡蛋花和三角梅。偶尔朝江水打望一眼,江面平静,只起着轻微的褶皱,颜色一派深绿,大江气势。大多时候,路边的护栏会遮住江景,江在我的导航上,地图右侧,一条淡蓝的绸带。
和江水分道扬镳后,下雨了。
雨势很大,而我刚好驶入了一片林间。两侧的树木枝条交错、彼此拥抱,形成了一道长长的拱门。雨从拱门的间隙里落下,在车窗上砸出巨大的水花。总也开不出去,后来我终于明白,这就是西双版纳自然保护区了。我们自丛林里穿过,高速公路在另一侧时隐时现,车辆们呼啸而过,而我只能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小心翼翼开着,好在雨渐渐停了。雨又开始落了,我抵达了植物园。
偶然走错路是不错的体验。去年带孩子去草原,我错过了飞满洲里的航班,改由自海拉尔去彩带河,那条路穿越了草原腹地,大多数时间没有一丝信号。牛羊疯跑,偶然遇见一两辆拖车。后面花钱看的草原风景,都没有这条路来得好看静谧。
住在植物园的核心景区王莲酒店。酒店因身处植物园腹地,在盛夏时节一房难求。房间不大,但窗外景象富丽,各色奇草异卉扑入眼帘,还有三层楼那么高的芭蕉——每片叶子都有一扇窗户那么大。楼下是条小溪,巨大的睡莲盛开,红的,白的。
从小在《十万个为什么》上学得的知识,终于亲眼得见。六月,王莲的叶片直径最大已长到两米。叶片的背面、茎、甚至连花托的背面,都生满密密麻麻的硬刺。叶片承托力大,小孩可以安全无虞地坐上去。若非亲眼得见,谁能想到,人,真能坐在一片叶子上?
王莲池里有工人在清理叶片,大约是池水面积有限,容不下这么多叶子。砍下来的茎,有小孩手腕那么粗。“碗口大”不足以形容王莲花之巨——若是花瓣完全展开,有四碗泡面加起来那么大。我围着一堆枯枝败叶啧啧称奇,去摸摸,还不慎被花刺扎进了手。和王莲花刺比起来,玫瑰花刺堪称温柔。
热带植物园里,顿能感觉自然知识的浅陋。放眼望去,竟然没几种能叫上名来的植物。游客最爱的是百果园,平日高不可攀的热带水果信手可得。莲雾、菠萝蜜、芭蕉、芒果、龙眼、荔枝……还有好些叫不上名来的果实,早餐厅里,早起的叔叔阿姨们带着丰收的喜悦归来,塑料袋一抖落,跌出一桌大大小小的果实。再漫步去奇花园,跳舞草在旋转,而猪笼草张开大大的袋子,等着食物自己入瓮。曼陀罗花幽幽开着,更多不认识的花花朵朵散发出奇特的气息……走到林间,这里生满了巨树,每一棵都需七八个人环抱。雨水漫山遍野,所有的植物都攒着一股劲儿向着铺天盖地而去,因为挨挨挤挤,反而令人心生怖意。有寄生、有互生,有绞杀,看似静谧的林间有种不动声色的杀伐之气。如果在西北,植物是向着自然讨一条活路;而在资源丰沛的版纳,植物是彼此之间的近身搏杀。
夜间的植物园是另一个世界。萤火虫保护地里,点点萤光飘飘荡荡。再定一定神,待目力适应了这深深的夜色,更多的萤光亮起来了,此起彼伏。萤火虫飞得慢,一把捂在手里,它也不飞走,在掌心发出点点热意。小朋友们都聚拢来看,萤火虫从一只小手传递到另一只小手,火苗在跳跃。放走萤火虫时,孩子们总要发出恋恋不舍的惋惜声。但也唯独在着意保护生灵的地方,萤火虫这脆弱的生命方能生生不息,在夏夜爆发出如此美妙盛大的光影。
跟着夜游的导游一路走去,用手电筒照见了小小的猫头鹰、蛞蝓、还有竹节虫;鸟儿收拢了翅膀,将自己藏身于巨大的蕉叶里入睡。夜间,巨大的王莲迎着月光开放了,白得触目。
觉得走倦了,我们脱离了人群,渐渐走入无垠的夜色里,白天走熟的路在夜间变得陌生。我打开手机地图,找回了酒店的方向。这一夜在窗外的虫鸣和雨声里,我睡得无比深沉,似乎很久很久已没有如此深沉无梦地入睡。
二
去普洱,又一次进到森林里。
与精心打理的版纳植物园不同,普洱的森林有种原始之感。树木杂乱无章地生长着,一直往上、再往上、直至遮住所有的天空。住在山林小木屋里,六面窗帘悉数拉开,但室内依旧很暗淡。卧榻、椅子、毛巾,摸起来都湿漉漉的。又下雨了,雨水从树林的间隙泄下,四面八方拍打着屋顶和窗户。云南八点半才天黑,此刻下午三点半,林间透出去的天色已昏昏欲暝。我打开了所有的灯,坐了一会儿,心情忽而也低落下来。过一时摸了摸床,竟有些热。细看,原来下面铺了个电热毯以除湿,这个东西,我是好久不曾见过了。
假期客人多,电瓶车将我们送至屋里就消失不见。一时困在屋中,有种不知该往何处去之感。再坐得一时,我决心出去看看。穿了凉鞋撑了伞,顺着硬化路面走了一两公里,探明了餐厅所在,又走回来。实在冷得很,风打在皮肤上,起一身鸡皮疙瘩。我躺在电热毯上包着棉被试图让自己暖和起来,手机上看到北京竟然41度。这天晚上,昏昏沉沉就发起烧来,不断睡去又醒来,只听得远处猫头鹰的啼声、虫鸣声与雨声交织一片。后来烧退了,又觉得热。我把浴巾盖在身上,冰凉稀湿。
清晨起来,放晴了。
一只巨大的甲虫趴在床单上,房间里还有些其他可疑的虫族。但毕竟是晴了,我们叫了电瓶车去餐厅吃饭。所有的人都在这儿吃早饭,到处是跑动的儿童。但餐厅在一片开阔湿地里,太美了,鸳鸯、鸭子和白鹳在芦苇间悠闲觅食。我盯着一只鹳看了好几分钟,只见它迈开细长的腿走进水潭,观察一会,尖尖的嘴插进水里,准确无误地叼出一条鱼。一些白鹳宝宝站在矮枝上,拼命扑棱着翅膀。
坐车到主景区去观赏,那里有孩子喜欢的动物,犀牛、猴子、还有小熊猫。路过一个名叫桫椤小径的地方,路的两边生长着巨大的中华桫椤,一片叶子就比小孩还要大。这种曾经在地球上最为繁盛的植物,在距今1.8亿年之前,与恐龙一样是地球的霸主。恐龙不在了,桫椤还好好地长在古老的河谷边。
离开普洱去机场的路上,我见到了大片茶山。这一整天都没有下雨,阳光金灿灿洒了满路。碧蓝的天上缀满一层又一层的云,慢悠悠的,它们哪儿也不去。
亳州行
◎陶妍妍
临时起意,去亳州。时近中午,才到八公山服务区,心满意足喝上一碗淮南牛肉汤,上车,过寿县淮河大桥,叽叽喳喳一车人渐渐沉默下来。
皖北的高速公路笔直,行道树只有一种,白杨,且稀疏。麦子早收割完,平畴沃野种满矮小的豆菽,大大小小陂塘像玻璃珠一样散落在地里。
窗外的皖北大地太绿,绿到没有杂色,绿到近乎无聊。后排父亲突然惊呼:“看,多直的河!”迅速扫了一眼路牌,茨淮新河。大河笔直宽阔,像一面镜子,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真的。父亲说,“这跟飞机跑道一样,太适合赛龙舟了!”查资料才知,那条河人工修剪于上世纪70年代,为了缓解淮河支流颍河的水患,又被誉为“新中国成立以来最长的人工运河”。
记忆里的亳州,是焦墨色的山水画。十几年后再入古城,记忆早被色彩斑斓的现代都市感覆盖。跟着导航在陌生的城市中穿行,路名便是历史的雪爪鸿泥。
3700年前,殷商成汤王在此建都,称亳,于是有了商汤大道;泱泱涡水哺育出老子与庄子,城市中心有一条庄子大道;汉末诸雄征战,曹操与华佗相爱相杀,建安文学在此地生根发芽,魏武路笔直宽阔;酒店在芍花路上。
曾在直播间买过几次芍药,大多来自山东菏泽。亳州芍药才是真的好。当地人亲切地称之为“花子”。
亳芍和亳菊都是著名的道地中药材。加之涡河航运发达,明代时,亳州已是著名的中药材集散地。今天亳州的中药材市场,更是全球最大的中药材交易中心。
朋友来酒店找我,她是当地人,相约一起逛中药材市场。亳州农户,家家种药材,她打小就在药地里拔草,在田埂上炮制,却没逛过药材交易中心。兴冲冲赶到药材市场,交易大厅空空荡荡,逮住一位保洁大姐,一问,“早晨五六点就开始交易了,下午休市。”
清时,亳州因经济发达,曾有“小南京”之美誉;南京巷,便位于老城中最繁华的街道。南京巷钱庄,也是目前国内保存最完好的古钱庄建筑,从侧面证明了亳州当年的繁荣。
老城内只能步行,曲里拐弯,宛若迷宫,在三十七八度的高温下,经过花子街、耙子巷、干鱼街……终于摸到南京钱庄门前,后背早已湿透,却发现外立面罩上纱网,正在内部维修,工期需十个月,太魔幻了。朋友直接石化在原地。我戳戳她,“喏,旁边就是花戏楼,进去坐坐呗。”
清朝时,亳州作为江北大都会,汇集了各省商人,甚至还有不少回族和维吾尔族商人,所以亳州牛羊肉一绝。但更多,还是本土徽商和山陕商人。
今天,名满天下的亳州花戏楼,曾是山陕会馆。
我常去皖南,对徽州三雕颇为熟悉。但站在亳州花戏楼山门前,还是被震惊到。山门外,当年山陕药商进献的那对铁旗杆,早已锈迹斑斑,透着一股沧桑之美。这对高16米、重1.25万余公斤的铁旗杆,足见昔日山陕商人的豪富。
迈进会馆山门,头顶便是木雕花戏楼。院内有大树,树下有凉椅,坐下歇歇,仰头细细欣赏木雕戏台。游客鱼贯而入,导游的解说声在院内盘旋:“大家请看上方,面北的这幅是《上方谷火烧司马懿》,面东的是《三气周瑜》和《孟德献刀》,里面那层是《诸葛亮用计破羌兵》……”都是三国戏文,和皖南木雕那些渔樵耕读的故事,很不一样。
当年这五尺高台上,演的梆子戏,和软糯婉转的黄梅小调全然不同,唱腔一定是大开大合,声音激昂粗犷。一开嗓,便如站在皖北田野中看风吹麦浪,胸中只剩辽远。
古道、城楼、山川,那些箭簇、兵马、旌旗……这片土地上历史的拉片一幕幕扑面而来,粗犷里带着豪迈,辽阔中藏着忧伤,大约是皖北大地给我的感受。
斜阳西沉,一波波客人走了,院里终于静下来。
我抬头看看那座屹立了数百年的花戏楼,发现戏台的上下场门上挂着两块匾——“想当然”“莫须有”。真是妙。
六月,院内已有蝉鸣,从嘒嘒低语到振聋发聩。奇怪,越喧嚣的地方,越发安静。那一刻,庄周梦蝶,人生只是大梦。
消暑下苏州
◎徐燕
因着旧同事的相邀,一时心血来潮来到苏州,不过是高铁两小时的距离。
人与人讲的是缘分,人与景何尝不是呢?去过N次的苏锡常,基本没有过停留的意愿,也没有去过任何一个景区,公差与旅行确实两码事。对于江南,我着实算个过客。对于苏州园林,印象还只停留在小学课本中。
这次所有隔膜一扫而尽,不仅参观了最有名的几个园子,更在深夜微雨探访平江路……这两天,简直时光惝恍,总觉太美好了,佳期若梦。
白居易所作的“江南忆”系列词作中,有:“江南忆,最忆是杭州,日出江花红胜火,春来江水绿如蓝”。这说的基本上是西湖啊,回忆间,令人深深沉醉,但他接着说:“江南忆,其次忆吴宫,吴酒一杯春竹叶,吴娃双舞醉芙蓉”……说的就是苏州了,而且这回他完全从景移到人了。我觉得,从自然到人文,便是杭州与苏州最主要的区别,杭州更多天然,苏州更多匠心。这次苏州园林的深度游,更加深了我对苏州这一点的认识。
狮子林,号称乾隆眷顾过七次的地方,可谓大爱,甚至会因喜欢太甚而复制到北方去,比如颐和园、避暑山庄的相似布置。多么彻底的一种喜欢法,我们普通人无法仿效,除了羡慕,只能悠然神往。狮子林并不大,但跟着导游一步步走,又去迷宫把自己走丢,情急之下,最后强行从一个矮石阶上跳下的,还是觉得有趣。很多石头造型都往狮子上靠,会意与象形,在这里,是一个很必要的本事。
拙政园离狮子林不远,步行即可到达。进入园内,就感觉它的大与朴,更感念主人的匠心。那些假山、水面,那些小桥、画舫,都有深意与来历。游走在微雨的园子里,多少的赞美献给它都不嫌多。作为一座私家园林,它的大,令我折服,更有点担心,这得多少佣人才照顾得过来,不怕晚上闹鬼吗?而针对四时所造的不同赏景之处,更令我惊羡垂涎。什么叫生活质量?这才是啊,清风明月,懂得欣赏,才不枉良辰好景,否则尽是虚设啊。
留园的美,不止在于那个最高的太湖石,而是把当地的一些民俗也结合进景点来。当窗看到一个美女抚琴,隔岸听到苏州评弹,再近距离看到昆曲正在上演最著名的《牡丹亭》……真的感觉自己近距离触摸到了这座城市的历史与脉搏。
网狮园以前不曾听说过,初游也并不抱着什么期望,但没想到它给了我最惊艳。夜游本来就不多见,更没想到是一个导游手执一个红灯笼,袅袅婷婷带我们一个个穿堂过厅。每一个厅,都安排了一个节目,从讨彩头的抢元宝,苏州评弹,古筝独奏,舞蹈《春江花月夜》,到昆曲……最神的是,我们走到一座亭子处,无星无月,微风吹过,正感寒意,对面走廊上,一只笛子清亮地吹响。哎呀,这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,人间能得几回闻呀。呆立片刻,直觉神飞窍外,飘飘欲仙。
以前一直觉得那句,上有天堂,下有苏杭,有点偏见,中国地大物博,好地方多了去了,哪就独独这两地可以与天堂媲美,但经此一游,方觉这话是有道理的。苏州园林让我深觉其又厚重又轻灵的无以言喻的美,厚重在于那建筑设计,那石头,那长廊,那每个设置后面的考虑,轻灵在于感受,那一点一线,一花一景,一池荷花映照一整个夏天,几树梅花香映漫漫长冬,春天自然有牡丹和芍药,冲淡春天的轻薄。总之,苏州园林真正反映了中国文人的内心追求,追求雅致,厚朴,追求心与自然相观照,追求人与万物相共生。
有人希望回到汉朝,或是唐朝,那是我泱泱大国最为繁盛的时期,我觉得回到明清就很好,这才是个人主义完全解放的时代。如果不能为国效力,那么归田园居也是很好的归宿,怡情养性。明清小品的空前繁荣,不是没有道理的。
两天时间看了五个园子,说实在的,有点赶。依我看,苏州哪怕用一个月慢慢游,也不为过,看多点园子,了解多点掌故,慢慢沉淀点这座城市的悠然气质,去吃碗大肉面,在襟前别朵玉兰花,在平江路上缓步向前,登上小桥四顾,俨然自己是:骑马过斜桥,满楼红袖招。
旅行,放慢脚步,时空转移,沉淀心情……如果你来苏州,你就都得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