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橙美文】写作者活一千遍
来源:安徽商报 责任编辑:张雪子 分享到 2024-05-27 09:54:21


每临夏季,起得早些,趁着日头尚未升高,骑车去大菜市,主要采买一些有机蔬菜。

门口商超货架上的绿叶蔬,水灵也是水灵,抽出一根掐一掐,嫩也是嫩的,但,下锅炒熟,入嘴粗柴,关键是味蕾不曾感知到蔬菜的本源之味。每一顿,吃一半倒一半,白白浪费掉油盐。

夏天是一年中绿叶蔬最为丰饶的季节。木耳菜、苋菜、萝卜苗、鸡毛菜、毛白菜陆续上市。尤爱芝麻苋,连食一周不厌。芝麻苋,即青苋菜,叶子窄而尖,形似芝麻叶而得名。

有几位老人于城郊结合处垦出几片荒地,晚春之际,撒上苋菜种子,不几日,苋菜苗窜出,气温愈高,愈长得快。吃一茬,掐一茬,长一茬,无穷尽。

尚在初夏里,我们已经吃上第二茬芝麻苋了。

晨风犹凉,尚存夜露气息——蹲在路边摊,埋头一根一根挑着芝麻苋。老人忽地自口袋摸出手机,打开视频,递到我跟前:你看看,我种的这么些苋菜长得多好。

镜头里徐徐滑过两三畦十余米长的菜垄,遍布碧绿深青的芝麻苋。是凌晨时分,她老伴正在浇着水,一瓢一瓢,泼泼洒洒。这芝麻苋直接生长于阳光夜露下,捻一根掐一掐,颇有韧劲,看似挺老,但下锅即烂,入嘴绵软清甜,与童年的味道分毫不差。这才是蔬菜的本味。

买够两日份蔬菜,正欲回家,恰逢一位大叔匆匆拉一三轮车蚕豆荚来,是本地品种。大抵是昨日黄昏摘下的,豆荚上零星的豆叶尚未枯萎,特殊的豆腥气四散,惹人驻足。价廉,十元五斤。一霎时聚拢来一群人,挑挑拣拣。

入夏以来,焦虑日甚,剥豆子也是一种缓解——我一气挑了五斤豆荚。

回家慢慢剥来。第一层大壳剥完,再剥第二层绿皮,到这里尚不算完,锲而不舍进行第三道工序,将每一颗豆粒一掰两瓣。五斤豆荚,一粒一粒,我反反复复盘了三遍,低头忙碌近两小时,拇指、食指指甲缝被蚕豆汁浸染得乌黑一片,用洗衣刷沾肥皂也刷不干净……慢慢地,焦灼一点一点褪去,内心获得了未曾有过的宁静。

一份份豆瓣,平均分好,食品袋扎扎紧,放冰箱保鲜,随食随取。无论是蚕豆瓣炒鸡蛋,还是鸭蛋蚕豆汤、小肉丸蚕豆汤,皆有沙糯鲜美口感。

一日日,大抵太过焦虑,一味沉浸于手工活里不愿出来。实则,应该额外留一份豆粒,保留第二层绿皮,焖一碗椒盐蚕豆。

许多年不曾品尝这一道美味了。做法简单:一把小葱段碎切,素油煸香,入蚕豆粒爆炒,薄盐,酱油适量,待豆腥气蒸发,激凉水适量,盖锅,中火焖煮四五分钟,汁水收干,起锅前撒一点儿胡椒粉。装盘后的豆粒,由碧绿变为浅绿,鼓起无数小油泡。挑一粒入嘴,上下颚轻轻一抿,豆仁挣脱青皮而出,瞬间化为齑粉,舌上沙糯一片,齿颊生香,滋味殊绝。

是初夏时令一味。

看这一份份新鲜滴翠的豆瓣,忽想网购一只榔头。所为何来?不过是想念童年的一道美食——捶肉汆汤。

猪后腿全瘦肉一块,切成枇杷大小肉块,山芋粉里滚一滚,放砧板上,以榔头轻轻捶敲,直至捶成纸一样薄的肉片,用剪刀剪成三角状备用。

吾乡,捶肉一般直接下在清汤中,盛到碗里头,撒一把小香葱碎,先喝一口汤,透鲜,肉片滑而韧,是童年里吃到的最恋恋难忘的美食之一。

何不在蚕豆汤里下些捶肉,鲜上加鲜,味道想必惊艳?

除了剥蚕豆、毛豆,可缓解焦虑,撕山芋梗、南瓜藤,给菱角菜捋毛去叶等,都是我一年年坚持不辍的手工活。去冬,买回一只竹筛。凛冬之际,前前后后切下十余斤萝卜丝晾晒。干萝卜丝,至今不曾吃完。等仲夏,豇豆、扁豆大面积上市,我打算买回一些,一锅一锅滚水焯熟,再一根根摆得齐齐整整,曝晒于竹筛。豇豆干、扁豆干与肉同烧,也是绝一味。

有治愈感的事情,除了手工活,便是读书。

近日,读日本诗人高村光太郎山居随笔。一本《山之四季》,薄薄的,半日读完,怅然若失,倒回去,重读一遍,到末了,尚不解馋,将书中提及的木本植物、草木植物抄写一遍:

八葵、赤杨、千叶萱草、猩猩袴、猪芽、紫萁、矛杉、黄连、笔头菜、乌头、水芭蕉、轮叶沙参、山梨、竺梨、山樱、吉野樱、龙胆、胡枝子、丹波栗、茅栗、翠菊、桔梗、楤木、山漆、连香、栗菇、松囗蘑、豹斑鹅膏菌、灰树花、香蕈……

汉字后面的植物,一株株活自目前,当真闻嗅到植物的气息,一缕魂魄如在深山,宁静不请自来。

沈从文的书,也适宜夏季读。《边城》《长河》《湘行书简》……永远满溢着河流的气息,是夏日荫荫的堆绿叠翠,整个人一点一滴委身于水流深处的万神殿,不论这是一泓窄溪一条大河,整个灵魂便沐浴于荇菜的参差之中。

晚饭后,忽地想起,已然小满,栀子花应该开了。丢下饭碗,去小区逡巡。

小区由多层、小高层两块区域构成。栀子多植于多层区,多达三四十蓬。夕光下,绿叶如油,青蕾满树,一朵一朵紧紧镶嵌于瘦长的花托中。

栀子,抱蕾深青,花开而白,香气馥郁——最爱的夏日之花。

再过几日,菜市里便有老人拎着整篮栀子花来卖。十枝扎一把,蕾花各半。那股熟悉的香气,似故人,纵隔多年,也能认出……

每一年,栀子花开了,我的内心仿佛暂时获得了安稳,四周一切都变得如此熟悉,令人放心的了,包括星月夕阳、晚风鸟鸣,都起了细微变化,甚至居所附近荒坡上的野草、沟渠里的水杉芦苇香蒲,它们一刻不曾远去过,一律照着我期望的身姿肆意生长着……同时,它们葳蕤的生命力也感染着我暗示着我激励着我,让一颗日渐委顿之心重新勃发出生机,偶或,也能发出三两新叶。

栀子花,自小满,可一直开到端午。

每年这个时节,我家窗台上、餐桌上、鞋柜上、夏帐里,遍布香气——整个家似有虚幻的失真感,漂浮于栀子花的海洋。

午后昏沉,歪靠于沙发,吊扇开在最小档慢慢悠着,双眼似闭未闭,栀子花浓郁的香气被风一点一点化开,淡了,薄了,浅了,到末了,竟幻为一息微甜,于浅梦中载浮载沉……那一刻多么相似——抑郁的我又回到了如常,并对自己充满无尽信心。

(钱红丽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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