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乡是真正的江南水乡。地处长江之间的岛屿,四面环水,岛内河流交错,池塘密布。这么多的水域,无疑是饲养鸭子的好去处。小鸭子刚会蹒跚着跟着大鸭子后面的时候,就被村人丢在河泽之中。傍晚,夕阳染红天边,鸭子又整齐地呱呱叫着、呼朋引伴地归来。这些生灵,自由地嬉戏在江村清朗的天地之间,吃着鲜嫩的青草、花朵、食粮,食着野生的河鱼、螺蛳、昆虫,让它们肥硕、羽翼丰美。它们产出的鸭蛋也又大又圆,蛋黄闪烁着橙黄的光泽。用现在的话说,纯天然的绿色食品。记得那个高邮人说,他吃过天下的鸭蛋,还没有什么地方的鸭蛋比得上他故乡的鸭蛋。于我来说,村庄被流水滋养的鸭蛋才是天底下最好的呢。也许对每个人来说,唯有故乡的物事才是最值得他们自负。

总有一场雪会落下。

那时,每到冬天,必有几场雪落满江村。厚厚的白雪,改变了村庄灰暗阴郁的模样,天地明亮清澈起来。某个雪花飞舞的时日,雪水鸭蛋,这种江村特有的食物开始制作。先洗净晾干秋后储存的鸭蛋备用,我们这些孩童便迎着漫天的雪花,提着木桶去门前屋后铲一桶洁白的落雪。我们小小的身影立在无垠被白雪覆盖的天地间,开始懂得了人世苍茫的惆怅。将铲来的雪,放置在铁锅内,不再管它。雪,仍在人间飘落,孩子们在雪地里玩耍,大人们围着火炉话着家常,空气里弥漫着人间的烟火气。

当黄昏悄然来临,雪光映亮了窗棂,铁锅的雪块,已化成晶莹并冰冷的雪水。便可将雪水、食盐与鸭蛋一同放入陶罐中密封,放在一个阴凉干燥的角落,便不再管它。光阴在村庄飞逝,随着冬天的远行,一片片积雪化作云朵,麦子开始返青,金色的菜花铺满了原野,鸟鸣于风,虫唱在野。

直到端午来临。天气已然炎热,四处氤氲着草木的浓郁香气,雪水鸭蛋已经悄然长成。雪水鸭蛋,从口中轻轻吐出这个名字,仿佛有雪的晶莹,鸭蛋的绵香,就让人生出无限向往。在艾草、菖蒲的馨香里,在布谷、斑鸠的啼鸣间,打开陶罐,雪水仍是昔年清澈的模样。手伸入雪水中,寒凉刺骨,恍若有着时光甘甜的滋味,让人想起那年雪花漫天的时节,往事又纷纷涌上心头。取出已经腌好的鸭蛋,煮熟切开,乳白的是蛋白,金红色流着油水的是蛋黄,食在口中,绵厚悠长。最好就着米粥,粥的清甜,蛋的咸香,尽在舌尖,那真是人间至味。

吾乡特有的美食,以至让友人芸念念不忘。她一次次央求着我向她传授着雪水鸭蛋的制作方法,我总是推辞。雪水鸭蛋只属于村庄这片土地,阳光、流水、青草将它们滋养,又被风吹过,雪水的浸渍,经冬至春,唯在端午时节,才能向人间呈现难得的至味。（周一海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