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雨季的焦虑
□南窗纸冷
今年的梅雨季,是个暴力梅。
我喜欢干爽。对付潮湿黏腻的天气我颇有经验,除湿机、烘干机必不可少,拖地的次数也要减少。梅雨季,要面对的不仅是家里发霉的边边角角,就连书本纸张摸起来都是软软稀湿的。早上刚洗过蓬松的头发,到了中午就又油又扁地塌在头上。人也总是面泛油光,好似刚蒸完桑拿。每当这时,我就怀念北方的干爽,哪怕热,也热得痛痛快快!哪像这种天上下开水,地上似蒸笼的不爽利?
梅雨季我还有些额外的烦恼。家住顶楼,买房子时只觉得顶楼复式面积大。却浑然不知顶楼最大的风险在于漏水。
装修房子的时候刚好是梅雨季。有天我约了打孔师傅来开阁楼空调孔,一切顺利。打完孔后就下起了暴雨,第二天,我去房子里看,不由大吃一惊——水从阁楼顺着楼梯哗哗往下流,好似水帘洞。刚铺好的地板、刷好的墙被泡得不忍卒视。我原本以为是楼上的窗户没有关好,不料空调孔才是罪魁祸首。天晴了,我找了个师傅从屋顶爬出去检查,为什么会倒灌水?师傅告诉我,空调孔外,刚好有一道沟渠,经年累月积满了树叶。暴雨天气积水迅速,雨水疏散不下去,于是顺着空调孔全部倒灌进了我家……
考虑到倒灌随时可能再次发生,为了安全起见,我迅速买了水泥和堵漏剂,花钱把空调洞堵上了。这空调不装也罢。
托开发商的福,顶楼还拥有两个没有封顶的阳台。在门窗市场跑了多日,我郑重选定了一个看起来信誉良好、窗户结实的商家帮我封阳台。但人家诚实地告诉我,没有能彻底防水的玻璃房,顶楼,就要做好漏雨的准备!
从那开始,每到梅雨季,我就焦虑。
漏雨,是看心情的。风向不同、雨量大小,都会影响漏雨的进度。有时,水会缓缓地从阳台侧面渗进来。而有时,头顶的管道会悄悄流下一股水。有时在阳台上猛然踩到一脚水,但放眼望去,并没有任何地方有漏雨的痕迹,我茫然地抬头看着玻璃屋顶,好生困惑。这雨,到底是从哪儿漏进来的呢?
更令人悲伤的是,过了几年,为我家封阳台的商家倒闭了。这意味着我失去了售后,我上哪去找个愿意徒手爬上无防护玻璃顶的师傅,给我补点玻璃胶呢?
我去找楼下的水电师傅,向他请教,如果在阳台内侧所有的接缝处再打一遍玻璃胶,对于堵漏有没有用?师傅干脆地告诉我,没用。
一时难以治本,只好转而治标。每当暴雨来临时,我就冲上阁楼,检查所有的窗户。冲上阳台,将鸟笼垫高、将扫地机器人垫高,花架挪开、打开地漏的盖子,随时观测阳台动向、清理积水。我买了个鼓风机,扫完水后,就开始吹地,避免水从地砖渗透到家里的地板……我对暴雨形成了敏锐的嗅觉,哪怕半夜下雨,我也会及时醒来,“下雨了赶紧关窗户”这句话好似刻进了我的DNA,某天我正在上班,忽然一抬头望见外面乌云密布,暴雨预警!我立刻拿了钥匙跳起来冲下楼,骑上车往家赶,刚过一个路口,大雨倾盆而下。很快,路面就开始积水。我一直牢记城市的三大危险是涉水、明火和人群聚集,这会儿为了赶回家去救灾也顾不得了,不得不说这年头电瓶车的质量真不错,无惧风雨还能涉水……
整个雨季,我的神经都很紧张。
这个夏季过去以后,无论如何也要设法找人帮我在屋顶打点玻璃胶。还有个心愿就是,以后我也不要再住顶楼了!
梅子黄时雨
□章铜胜
梅雨是个好听的名字,也是会惹人烦恼的名字。在江南,每年的夏季,总有一段时间是属于梅雨的。
梅雨是有着不同表情的。在乡下,常听人说今年是“长梅”,说的是梅雨时节的漫长,语气里显然是有些不耐烦的,是对雨,也是对雨意绵长的日子。而当他们说出“苦梅”的时候,多少会显出对雨水涟涟的天气的无奈,他们担心的是地里的庄稼让雨浇坏了,辛辛苦苦的耕作没了收成。遇上“空梅”,天气晴朗少雨,田地里的庄稼不用担心,农人们格外的轻松爽朗。我还是希望在梅雨的时候,有一段时间是连绵地下着雨的,没有雨的梅雨,在我的心里总觉得像是少了点什么一样。
雨点淅沥,雨声断续的时候,我喜欢独自站在窗前,看雨,也听雨。看屋外的雨纷纷扬扬地下,直下得我的心思也如雨丝,越牵越长,越扯越密。在院子里,孤立雨中的一株芭蕉绿得惊心,听雨打在芭蕉上的声音,也是翠绿的。而雨落在檐上的声音,却像雨天的日子,一点点地在雨中消逝。旧屋上的瓦松,疏疏密密,在雨中,有了生气,好像一幢老屋也会在雨中返青生长一样。
梅雨时节,老房子屋檐下,雨是挂着的一幕水帘,一忽儿细如涓滴,一忽儿又粗如水柱,白亮亮的,像一株青苇站立雨中,有着风的飘摇不定。雨天,老房子湿气重,潮湿的气息会顺着老屋的木质板壁往上爬,潮气在木柱和板壁上连绵起伏,有远处雨中山峦的气象,像是要让浸润在老房子里的旧时光复活,让曾经的岁月再现。
我不喜欢潮湿记忆的沉重。于是,远离木质的板壁和墙柱,搬一把老藤椅,坐在屋内的天井和大门之间的空处,看雨,也看书。雨从天井的檐口上往下落,也从屋檐上住下落,就落进了心里,那一点一点的雨,像是一个一个的字,从天上滑落,滑落在大地上。我手中的书,一页一页在雨中洇湿,方方正正的字,一个个跳动起来,像雨点,带着潮湿的注脚,跳进眼前的雨中。
从天井的檐口和屋檐上滴落的雨,毕竟显得气象小,格局窄,经不起细看。
梅雨时节,我们应走出去,看一川梅雨的大千气象,也看一川梅雨的百般风情,那是夏日的悸动,也是容易被人忽略的一段美好时光。
出家门,不远的地方有一池塘。此刻,雨点在不停跳动,忽快忽慢,忽大忽小。有一群鸭躲进池塘边的一丛野蔷薇下避雨。蔷薇谢了,绿荫浓了,鸭子们挤挤挨挨,不敢高声地嘎嘎叫,惟恐惊动大雨吧。
村东,杨柳站在河边,湿淋淋的,枝乱叶披,站立成一副落魄相,完全没有了在春风中,扬起万千条的轻柔曼妙了。
池塘的水满了,小河的水满了,田野里的水漫了出来,漫上田埂,矮坡。原野上,那些绿在雨中起伏沉浮。一川茫茫的水色,在大地上荡漾,像是在晃动着整个世界,天地仿佛混沌如初。
一川梅雨,全是水的心思,漫了,溢了。雨中的一颗梅子,悄悄黄了。在我眼前,有一些清亮的雨点在跳动,那是雨的清凉和灵性。
熟尽黄梅雨意深
□钱红丽
每年6、7月份,东南季风带来的太平洋暖湿气流,经过中国长江中下游地区、日本中南部以及韩国南部等地而出现的持续阴雨的气候现象,由于正是江南梅子的成熟期,故称其为“梅雨”。
这气象学上的梅雨时节,给成长于长江中下游平原的每一个童年,皆留下了永难磨灭的印象。
持续不绝的雨水,让时间一点一滴慢下来。一望无际的田野里,稻禾更绿,鹭鸟更白。天地上下一色,宛如笼了一层绿帐,唯有门前小河白亮亮的。
雨天雨地中,披一件蓑衣,去河边挑水。河水早已漫过堤岸。每当蹚水而过,无数的小鲳条子正结伴逆水而上,小精灵们摇头摆尾地蓄力,以肚腹作S形爬行,沿着缓坡扶摇直上,看得人心惊。一拃长的小鱼儿,何以拥有如此强大的心力?没有一条小鱼儿不能抵达上游的水域。吾乡将这一现象,称之为小鱼上水。回首雨中那一幕幕,分明有王母娘娘上瑶池的美好……
半生尽矣,每至梅雨时节,身体记忆迅速被唤醒,我总会下意识去到大菜市,一定可以邂逅到河鲜。只有自小生活于乡下的人,才会洞晓这一自然奥秘。
一村大人百无聊赖,偶尔感念一句,雨落得不开天啊。大河满了,小河满了,池塘满了,稻田也满了,成千上万朵浮萍顺着壕沟漂漂散散,曲曲弯弯地一路到了小河中。河面雨雾升起,宛如仙境,有鸥鸟翩翩地飞。有一种叫天子,利箭一般直插雨帘,乳燕格外喜爱在雨天学飞,三五成群斜着身子嵌入雨雾中盘旋,偶尔一个悬停、折返,再翻一个筋斗,快速没入雨雾之中,再也不见。
雨水不绝,世间变得浩渺,人类一起深陷汪洋中。盛大的白云绕着远山徜徉,只露出青山尖尖。天地相接处,雷声滚滚。昨日雨,今日雨,明日还是雨,世界仿佛停止了运转。雨水盛极,我们小孩子连牛也不能放了。趁着雨水暂歇,急匆匆去田畈割回一篮青草喂它。
丰沛的雨水,富饶的雨水,令连绵的青草急速生长,甚至可听闻青草拔节的微响。菜园中,苋菜、空心菜们,简直跳着蹦着往上蹿。长得过急,又被丰饶的雨水密集浇灌着,一起45度的倾覆了,仿佛被无数的神灵抚摸。这些叶类蔬菜,是真嫩啊,轻轻一碰,便折了,根本来不及吃它们。偌大的雨点在菜畦上砸出密密麻麻的孔洞,无数泥点溅洒于刚刚结出的辣椒上、茄子上。久雨令所有的蔬菜根须松动,当我们去摘它们时,再也不能直接拽了,必须小心翼翼用上剪刀。茄子辣椒见风长,见雨长。茄子尤甚,一摘一篮,一时吃不掉,又无阳光来晒它们,只好用菜刀随便斩几下,给猪加加餐。过于丰盛的苋菜、空心菜,成了鸡们的零食。
到处湿淋淋的,潮叽叽的。鹅鸭倒不以为意,早出晚归依旧,一日日于村前的池塘中禅修。我曾长久观察过雨中的它们,宛若被钉在水面上,偶尔把头大幅度地摇摆,无数水珠滚落。
长河边,总有捕鱼人的身影出没。一袭棕色蓑衣,一双长筒胶靴,一只竹制鱼篓,手握一柄长叉,自下游到上游。他在寻找上水的大鱼。大鱼上水,会露出青色脊背。单手握叉的他,并非百发百中,逃脱的大鱼一蹦三尺高,迅疾没入深水区中。他锲而不舍一步一步守于河沿,整个人与天地一色了。雨水愈盛,愈能捕到大鱼。捕鱼人究竟有着何等的静气呢?天地间,唯一人矣。侠客无非如此。我不认识捕鱼人,他不知从何处来,最后又去了何处……
雨水无尽,总是致人忧伤,童年的我好想与捕鱼人结伴,一起浪迹天涯……
一夜一夜,我们像睡在瀑布旁边。大人在睡梦里翻个身,咕噜一句:天漏了。不,是倾盆而泼。雨水沿着鱼鳞瓦,到了屋檐下,像落线珍珠,汩汩噜噜,无穷无尽……
好不容易天亮,依旧雨天雨地。时间在雨水中静止不前,将白日拉得更加漫长。
雨声喧喧中,我家十余只鸡们浑身精湿,皆单脚独立,将头颅插入翅膀中沉思。那头一向肤浅的大黑猪静卧于猪圈中,支楞着肥耳听雨,恍惚中,分明化身为一名智者,溺陷于冥思苦想之中。
点滴芭蕉雨微凉
□朱秀坤
一直疑心梅雨是绿的,点点滴滴,丝丝缕缕,一行行编织,一瓢瓢泼洒,天地之间到处郁郁葱葱葳蕤苍翠,草木全都碧绿生青,一碧如洗,绿得发亮,油光水滑,一掐一股鲜嫩绿汁,一片怡人清芬。
我喜欢梅雨绿,这绿,在竹,在荷,在青苔,在无边的稻田……
夏日新篁初放,沙沙沙的梅雨打在林间,雨珠成串,竹露滴清响,更衬得林子的清与静,间或一两声鹁鸪轻啼,一对烟灰色鸟儿翅膀一扇,拂在竹叶上,“扑噜噜”掸出几颗雨珠,鸟儿远了,沉闷忧郁的鸟鸣似还留在雨林里,让人觉着几分神秘。雨后,枝叶青苍,浥露静,和烟绿,映人眉眼皆翠,风过,叶摇,一片凉意与清芬令人神清气也爽。若能有一所庭院,种几竿修竹,黄梅天气,啜芳茗,赏雨叶,也是一番雅趣。去年梅雨时,我无意中发现某单位楼后竟长了一丛丛箬竹,一片片油光发亮的箬叶比巴掌还宽,我知道箬叶可以包粽子的,比乡亲们用芦苇叶包粽子方便多了。我扯下一把,学着包了一回箬叶粽子,开水一煮,满室清香,美美地过了一回馋瘾。
熟梅天气半阴晴,晴热与阴雨轮番上场,就将春天里不经世事的青葱打成了成熟稳重的碧绿。最为浓墨重彩的是荷叶——从初出水面的尖尖角到俯仰生姿的翠盖碧伞,荷叶一直就那么绿着。经了梅雨更是绿得没心没肺,风一吹,荷叶上凝聚的那颗晶莹露珠欢快得“咚”一声滑进池中,没了形迹,唯有一只赤冠黄喙的黑水鸡在叶下,无声避雨。斯时,一池的荷叶绿得清新,池水也绿得喜人,点缀着几朵红莲白莲,荷深水风阔,雨过清香发。前些时参加一个饭局,有朋友说他流转了一千多亩藕塘——那得是荷叶的海洋了吧,真正是接天莲叶无穷碧了,开出的荷花得美成什么样啊!让我心仪的是他对藕塘的描述,说里面栖息着许多水鸟,野鸭子、水葫芦、隔断鸟、叨鱼郎,还有各种鹭和鹬,有名没名的数不清。藕塘里转上一圈,形态各异的鸟蛋能用筐装篓盛。哪天得空了,尽管来,炸藕夹,汆藕丸、花香藕、荷叶排骨饭,还有大龙虾管够!我嘿嘿笑着,没好意思答应。想想能够带上孩子,划上小舟,剥着莲蓬,穿行在让梅雨熏染得滴翠的硕大荷叶间,醉入藕花深处,惊起一滩鸥鹭,稍带着拎回一篮野鸟蛋,多好——只是酒桌上的话,算不算数呢?
梅雨季节的水稻不再是刚插秧时的鹅黄,和风吹,日头晒,尤其几场温润梅雨滋润过后,那雨珠子跳脱得没边没沿,水稻越发努力向上,得了势地疯长。烟雨迷蒙中,返青,茁壮,拔节,分蘖,一片片稻叶箭矢般往上发力,齐刷刷,绿油油,这边是一片、又一片,那边是一亩、又一亩,一望二三里,烟村四五家,无边无垠、汪洋恣意的稻田绿啊,绿得养眼,绿得养心,空气都仿佛成了绿色,深深地吸上一口,心房似也能被染绿。晨昏时候,田边茅舍飘起缕缕炊烟,端一碗米饭在门前,看看田间翩然起落的娴雅白鹭,更觉岁月静好,日子安稳。置身如此茅舍,听雨,听青蛙的歌唱,听水稻吮吸雨露自由生长的声音,与心爱的人一起老去,也好。
又下雨了,滴滴答答的梅雨下多了也让人生厌。特别清新喜人的是池上碧苔三四点,叶底黄鹂一两声。那碧苔也在雨中的屋瓦上,旧时的房顶爱用瓦片盖顶,青黛色的瓦片一俯一仰,亲密相依,又叫鸳鸯瓦,道是“鸳鸯瓦冷霜华重,翡翠衾寒谁与共”。梅雨时候,瓦片上常会漫生一寸寸薄薄的青苔,权当为鸳鸯瓦覆上小被窝了。雨再下,再下,淅沥声里一晌贪欢,翌日大早也许就会发现,梅雨原是有脚的,脚印是绿色,一脚又一脚,全成了楼下砖墙上丝绒似的青苔,上面爬一只慢悠悠的小蜗牛。石板路的缝隙里也有青苔,人们都走得慢了些,生怕一不小心滑上一跤——梅雨也会开玩笑啊。
斯时,林木染翠,野草葱茏,芦苇绿得乌泱泱,点滴芭蕉雨微凉。我在阳台上,开了窗户,看雨水轻飘,啜一口绿茶,在想念雨季里的远方亲人,也想念雨中的乡野阡陌,以及雨雾中一碧如洗的迷人稻田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