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本期策划】秋声
来源:安徽商报 责任编辑:张雪子 分享到 2024-08-19 10:06:02

踏秋

□许冬林

立秋了。古人有踏秋习俗,挑一个黄昏,携了儿子一道翻过江堤,去野外看秋。我们谓此举是踏秋,算是在附庸古人的风雅。

江堤外,万木静寂于向晚的秋空下。那一片朝东西方向绵延的杨树林,一棵棵,白色树干虽然挺拔,但枝叶丛中,已有黄叶浮出。我知道秋风很快就会化为一拨盗贼,将这些绿的黄的叶子慢慢搜尽。对着这一片还未凋尽的树林,我的心底已经起了不舍和怜惜。

行走树林里,抬头隐约可见高蓝的天空,偶有飞鸟倏忽掠过叶尖,像时间的影子。我们走在已有落叶的林间小道,一路听着树叶在脚底碎裂的声音。吱吱……吱吱……那声音舒缓而温厚,像冬夜里祖母在老式木床上翻身,空气里传来她轻轻的叹息。我们都很享受这种来自脚底的别样温情,步子迈得格外慢。

林荫道两边是黄梅季节里疯长的野蒿。从前母亲自制豆酱,会采了一大把回来,铺盖在正发酵长毛的豆子上,如今母亲已多年不制豆酱了。现在,这半枯萎的野蒿上还结着细碎的种子,悠悠散发着一种属于草本植物的怪异气味,这怪异之味近似于酱的气味,也是时间的气味吧。

往前走,就是一口明净的池塘。秋水安静,可比中年的端庄矜持的女子。水上没吵闹的蛙群,也没有扑腾的鸭子,澄澈恬静的水底,有杨树的影子,也有岸边茅草的影子。白色的茅草花絮,被秋阳烘成了一小片云朵,在微风里轻轻摇曳。偶尔有一两只灰白的鸟自池塘上空经过,影子落在水里,很快,又消失,一副急于赶路无暇逗留的样子。

在池塘对面的一块棉田旁,我教儿子认识庄稼,告诉他立秋之后大地上的农事。在一块棉田深处,我教他摘棉花,左手托枝,右手五指灵巧拣出棉壳里的白棉花。从春二三月撒种,到暑热盛夏的施肥,施农药,抗旱,锄草……辛苦了两三个季节,才有了手心这一把洁白温软的棉花!我跟儿子说起这些,希望他懂得汗水的意义,懂得珍惜一饭一衣。我们把摘下的棉花团团起来,珍重放在田家的垄上,留待主人捡回去。

暮色渐浓。出发时挂在西天上方的夕阳如一朵开得满满的金菊,现在,金菊凋残,一瓣瓣落在西天之下,化作橘红的云彩。我们迎着云彩回去,路上遇到好大一丛蒲公英,也是顶着一团团白色花絮的。母子二人欢喜蹲下,拔了一大把,嘬起口来,对着天空,吹啊吹啊……一个个小小的花絮成了一个个降落伞在晚风里飘飞,高高低低地飘飞,然后静静落下,落进枯草丛里,等待明年春天雨水润泽大地后,发芽,长叶,开黄花,结白絮……我笑说:蒲公英的孩子离开了妈妈的怀抱,各自落到草丛里,明年自己长大,像谁啊?像我们啊!儿子说。我们长大后也要离开妈妈,离开家,自己闯天下。他一脸的自豪和向往。我听了,心里一阵感动,是悲欣交集的感动。在时光的河流旁,我知道,我们慢慢会成为行走于此岸与彼岸的两个人,我在此岸看他,他在彼岸看着他的远方……

立秋后,田野上走走,就这样看云,看日,看苍茫的天空与大地。愿大地上的植物经历了夏之风雨,在萧瑟之前,都能结出一把丰硕的果子。愿大地上的孩子,都能从容踏过生命中的坎坷,在时光里慢慢成长为一个伟岸的人。

秋游东北

□南窗纸冷

长春很凉爽,傍晚的云朵积在天边,夕阳亮亮地从云层透出来洒在身上,全无炽热之感。我们从机场出来,钻进了快捷酒店接客人的小巴,七八个客人连同四五个箱子,把车塞得满满当当。在机场旁边的小镇过夜,第二天一早坐车去延吉。小镇乱糟糟,几条马路交叉,行人、车辆、电动车和摊点将没有非机动车道的路塞得严严实实。路边一水的小吃店,烧烤、鸭货、驴肉叉烧、饺子。有间食店的门上写着:收笨狗。

快捷酒店的门脸和手机修理店差不多大。带着孩子穿过长长的走廊上电梯刷卡进房,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。十多年前出差,常常会住这种快捷酒店。只有一次性纸杯,没有餐巾纸,浴巾好似砂纸一般粗糙。小孩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,只是问我,屋里为什么没有纸巾盒?125元的酒店,翌日的早餐竟然很丰盛,有咖啡和果汁。东北的物价对普通人很友好。

我们在大雨里翻山越岭往延吉去,路过吉林时看见松花江在远处蜿蜒。一路上多山、多隧道。路过敦化,上来许多带孩子的女人,说去延吉恐龙王国玩。听到恐龙王国,孩子来了兴趣。八九岁的孩子,对于名山大川、人文景致都毫无兴趣,一心一意只想着玩水挖沙逛乐园。小孩子没有社交媒体,能不能“出片”更是无关紧要,他恨不得把每一分钟都花在无忧无虑的玩耍上。之前,看延吉攻略我很发愁,网红墙,出片。朝鲜民俗园,出片。漫山遍野的出逃公主把出片二字刻在了脑门上,也重新定义了一个地方“好不好玩”。我们放弃了出片,四处闲逛,去烧烤店吃饭,两元钱一串羊肉串、五块钱一只烤土豆、七块钱一张馅饼,花了一百元吃得扶墙而出。吃得腻了,逛到一个小区门口,有人提着篮子卖嫩嫩的土黄瓜,我买了四根,两块七。东北的物价实在友好。

台风过境,大雨下了一天一夜,我开着租来的车在延吉的夜幕里穿过,河两岸的霓虹灯璀璨极了,网红墙上的招牌层层叠叠,在雨水中折射出七彩的光晕。夜间的延吉全不似一座边城。

计划在吉林开上一千公里,从延吉到图们,再去珲春。我们清早就出发,开了一阵子,图们江在我的右手边不动声色地出现了。大雨后的江水是土黄色的,奔流中带着轻微的褶皱,有着不动声色的凶猛,图们江有点像我印象中雅江的样子。去图们,地图给我推荐了一条盘山小路,穿过大片森林。树木参天,植物葳蕤,一直侵略到本来就不宽的路面上来。风在层林中盘旋,听说到了深秋,森林会宛若打翻了调色盘般美丽。我们来得早了,深绿浅绿,依旧是一派夏日景象。

在图们和珲春,我们先后看了两座国门。一江之隔是朝鲜与俄罗斯,可以租望远镜往对面看。风景无甚不同,只是城市里开了许多海鲜店,海鲜来自不远处的海参崴,最出名的就是帝王蟹,还有板蟹,辣炒板蟹是珲春的名菜,一只蟹两三斤重,一盘差不多要三百元,够全家人吃。到处可见俄货店,售卖闪闪亮的盒子、套娃、巧克力、饼干、烈酒,游乐场里有许多高鼻深目的俄罗斯人。

因为大雨,抵达长白山前,已经收到了天池这几天都不开放的通知。

倒也不太遗憾,我们住在度假区里,每天都坐着缆车上到海拔1100米的小山顶,看鲜花开满的山坡。山顶上有家咖啡馆,有天下午,小孩去游泳了。我买了杯咖啡坐在雪道上——到了冬天,这里是高级雪道的起点,大朵的云在头上来来去去。风是凉的,吹久了甚至有点冷。天空是水彩画般的蓝色,远处的山头朦朦胧胧,我猜那差不多有几十公里那么远。我回想起去年在高原上,每天傍晚我都醉心于在田间徜徉,看着漫山遍野的张大人在雨季里拼了命般的绽放。时至今日,自然能给我的安慰已远远大于城市。人能自由自在地在户外行走,看到天看到云看到山看到地平线,感受到一朵花一片叶子一丝雨,那是生命真正活着的样子,是让人忍不住在心底哇一声的感动。

人生几度秋凉

□钱红丽

终于下了一场透雨,草丛中油蛉的琴音被洗得清澈。

虫鸣醒耳。夜深,小精灵的鸣叫,一如繁星倾盖而下,又好比太平洋掀起海浪,一波涌过一波,浩浩汤汤,永无止息。真的是秋夜了,像有人在值守打更,唧唧唧,唧唧唧……唧唧复唧唧……令熟睡的人在梦里有所依傍,世间忽然有了安稳。

虫吟,也算万籁之一了吧,这一声声,绵延着一声声,将秋夜拉得漫长。

邻居后院,遍植藤本月季,还有两棵树,一株山楂,一株枣,挂果密集,郁郁累累。山楂渐红,枣犹绿。

一场秋雨一场凉,秋叶遍地了。

樟树落叶最汹。风来,叶如急雨簌簌,枯黄,深黄,铭黄,浅黄,焦绿,杂糅一地,是小提琴拉出五彩斑斓的音符,踩上去,酥脆的微响,被梦托住了双脚那么柔软轻盈。

落叶人何在,寒云路几层。天上的云变得疏淡,离人间远了。

立秋这节气,直如一声惊堂木,啪一声,令地球一激灵,自仰角腾挪至平角,躲过了烈日暄暄,到底让人舒出一囗气。这一口气里,也是一夏的苦轭负累,仿佛苍老了十岁。

喜欢去居所附近的荒坡沟渠间漫步。

几日不见,香蒲抽出锈褐色蒲棒,隐在幽绿叶丛中犹如一支支魔法棒。当芦苇吐出花絮,白露为霜的日子不远了。你看,被《诗经》所浸染的一代一代人,到底活出了诗性——纵然身居都市,少见霜露,但我们也一样拥有着自然的记忆。

水杉、垂柳渐瘦,木芙蓉开了三两朵……忽地“唧”一声,一只乌鸟利剑一样蹿出老高,隐于青天再也不见。

世间万物坐火车一样轰隆轰隆往前去了,也像众人急迫赶路一如大军压境。一切都是仓促的,不容商量的,开花的开花,落叶的落叶,结果子的结果子,枯萎的枯萎……反衬于人心,不免有悲意。下意识里,渴望登高望远。

置身一马平川的江淮平原,委实无高可登。

去家一公里处,有一山坡,好比李商隐笔下的“乐游原”。

向晚意不适,驱车登古原。自搬来西南郊,这一爿山坡渐已成为我精神层面的长安,也是我的乐游原。

坐在高高坡地上,吹着凉风,如晤如对的,除了哗哗啦啦的白杨,便是沉默着的一年蓬、野牵牛、马鞭草……被甘甜气息氤氲着,肺腑肝肠里遍布旷野的醇香。

三四百米处,有如喧嚣市集,小贩们各自挂一只小喇叭,兜售各样秋果,葡萄、青提、秋梨、黄桃……抓一把空气,也是甜的,有着质感的沉甸甸。

昨日大雨中,一名男子独自雨幕中守着一车火龙果。一把伞面积有限,顾着了水果,却遮不住自己,他的后背尽湿。小喇叭不知疲倦循环往复:火龙果便宜咯便宜咯,十块钱七个,十块钱七个……众人急雨中赶路,男子分外孤单。

一夜秋风起。菜市也有了不同。

莲蓬渐枯,起了秋意,莲子粒粒可现,苍老的古铜色系,适宜买回几枝插瓶。枯有枯的美学,老有老的意蕴。

菱角由乌紫转为黑褐,是脆甜过渡至粉糯了。芝麻苋结了籽实,口感大不如前了。最遗憾,要数丝瓜,渐有苦意,炒熟盛碟,一忽儿由青绿转为黑褐。

真正的秋天,是从丝瓜的苦味里开始的吧。南瓜,则愈老,愈甘甜。

吃过了曹丕笔下的浮瓜沉李,又迎来新一季栗子登场。秋风徐徐,这日子真是不经过。

挑一斤栗子的当口,不禁有些感伤,转眼中秋迫在目前。岁月荏苒,时如白驹过隙。无非感念,光阴虚度,一事无成。

盛夏时节,人被烈日追赶着无暇他顾,连走路也是低头急迫的。

现在不必了,周身凉润润,骑行于湖畔,放缓车速,眼前一湖碧水,玉一样透明纯粹,倒映天空之蓝,涟漪如绸缎,不要摸,也是滑凉滑凉的。

转眼黄昏,夕阳西下,众鸟归林,行走于一条人工河边,目送晩霞归山,直至夜色将至。当秋月盈窗,秋虫醒耳,一如众神驾临,人世又稳了一层。

古谚云:立秋分早晚。

秋风顿凉。人在秋风中走着走着,渐渐地,心有远意……想给故人写封信。

秋凉堪思君。

辗转再三,惆怅复惆怅,无以落笔。

一位未曾谋面的作家朋友旅行途中,乘车路过我的城市,她拍一张站台相片告知于我……一座城,链接起两个人,也算际遇一场。

这绸缎般的秋天,远方的人,去了远方……

晨风几许清凉

□张言

北方的秋天来得早些,晨风中添了几许清凉。依旧早早天明,云朵似是轻了,飘逸起来。

凉气穿过株秆林立的玉米地,从宽阔绿挺的叶上拂过,带出青汁气息,深深吸一口,眉眼舒展开,身心安静明朗,与秋更适配。

玉米穗挑在最高处,鸡尾羽般一簇,花瓣挂在穗上,一丝细蕊连着,风吹簌簌,随时会掉下来的样子。玉米结棒长出嫩黄的缨,嫩缨渐红。缨子紫红颗粒成形,掰下来整棒煮吃,嫩甜。老辈人嫌这样吃太糟蹋粮食,他们要等到快变成黑缨,玉米粒顶格长满,才舍得掰。

去南村两趟,没凑齐一百个土鸡蛋,八十四岁喂鸡老太太满脸歉意。立秋后鸡蛋减产,四十余只鸡,每天只产蛋七八,蛋也变小了,有几个跟鹌鹑蛋差不多大。

一拃高小鸡扛着翅膀,野草地里唧唧乱跑,母鸡们窝在阴凉下,懒洋洋低头啄土,有一搭没一搭,一副消极怠工模样,臀后两坨肉倒是丰满许多,肥嘟嘟堆在土窝边上,漫出成年鸡的母鸡味儿。

老太太怕我失望,指着数十只正在吃构树叶的羊承诺,过段时间来买羊,仅着你挑。

院子里,羊无忧无虑吃着树叶,耸动着耳朵驱赶飞虫,等到天冷,青料换成干料,褪去身体里的青草气,羊肉滋味更加鲜醇。老太太让我天冷了,一定来一趟,眼睛里的恳切期待,仿佛我是她准备离家的孙女。我拎起土鸡蛋,笑着摆手,婉拒离去。

卑微如我,怎敢、怎能操控一只羊的生死?随手一指,让一只羊死在屠刀下,赤裸裸看着一条羊命消失,我做不到。天天吃肉,却又见不得杀戮,虚伪又矛盾。

分茬种的早播玉米黑缨缕干,叶片外沿发黄,已经到了采收时节。玉米不像麦,籽实细小,秸秆密匝,收割时还得弯腰。玉米一株是一株,株与株之间三寸左右距离,一个坑里只长成一株玉米,树苗一样挺立。

掰玉米不用弯腰,玉米棒长在高处,又不太高,伸手就能碰到。拿长把直铲,掰一株铲一株,能干的村妇一上午能收一亩地。如果田地不多,完全可以自己干,省下收割机钱。

羊最爱吃甜滋滋的玉米叶,跟养羊户打个招呼,他们自会去地里把带着青叶的秆子打成捆,一捆一捆往家拉。先扔给羊一捆,剩下的围着院墙站一圈,晒干后当干料用,留着冬天喂羊。

玉米掰回家晾晒,心急鸟雀乱成一团,叽叽喳喳围着玉米飞掠。麻雀小,一次只啄一粒玉米,三五粒吃下,顶嗉子饱,自去风里飞着玩。极少见燕子、白头翁吃晾晒的粮食,它们更喜欢去田地里找来吃。

野鹌鹑身形太大,食量也惊人,容易成为被驱赶的对象。它们不与鸟雀争,很有经验地落在高于人们视线的树枝上,叠起翅膀,拢爪卧下,老神在在地等,等到没人的时候再飞下,得得得,风卷残云吃一顿。

喜鹊喙长嘴狠,玉米稍微嫩点,它能整行啄掉,一次啄半行,不比人牙啃慢多少。暗自期盼有玉米粒吃的喜鹊,不要再去祸害癞葡萄,它们竟然懂得啄开癞葡萄金黄色的外壳,去吃里面鲜红甜蜜的籽实。一棵藤上只熟了两个明黄金灿的果儿,全被它们啄开,红艳艳汁液滴出来挂在皮上,好不凄惨。

菜园里,辣椒长势不减。南瓜由绿转黄,南瓜藤绒毛扎手继续打着瓜绺儿。丝瓜攀延墙头上,觉醒似的把握秋时大量结瓜。藤上谎花黄茸茸,摘下来够炒菜吃。野苋菜从春到秋野蛮生长,依旧不用买菜。

黄瓜、豆角、番茄、苋菜,相继罢园。清理后,将羊粪撒在地里,深耕,养分渗入地下潜伏着,等待为秋冬蔬菜供给肥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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