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阵,天气预报预测,八九号气温会降至32摄氏度。其实并不!
连续高温三四十日。一开始有信念,抱着毕竟热一天少一天的企盼。现在全面崩塌,接下来还有39度的高温……整个八月均要在蒸锅内煎熬。
黄昏,骑行于湖畔,沿途几棵银杏,一片枯焦,峦树迟迟不起花苞,都是热的。眼前所有生命体皆在忍受高温中,只有小娃娃们欢天喜地浅水处扑腾。
早晚读点书,可获短暂安宁。
贾平凹写自己与孙犁老先生通信日久,一直想去看望老人家,总不能成行。终于获得一次去天津领奖机会,正好顺便拜访老人家。
带点什么礼物呢?妻子将老家的木耳等山货装了一些,他说不合适。妻子又拿出娘家祖传的一只玉枕。他说,这一块石头,像个什么话……末了,盯住了收藏柜里那匹骆驼,唐三彩的。之前,他见过孙犁一张相片后面的背景墙上就悬着一幅骆驼画,断定老先生喜欢骆驼。
这匹骆驼,包了好几层,放在一个包里。他一路坐火车到北京,睡觉也抱着它。在首都下车,出站,重新买票去天津。
走在车站人群间,特意叮嘱两位同伴务必保护自己,别让别人撞到自己了。就这么一路提心吊胆到了天津站,想着接车的人还有一段时间来,遂将包交给同伴照管,自己去另一处买个啥。等回来时,接站人早到了,同伴已将他那个包放在了后备箱。他一来,便发车,就不好意思再拿回抱在怀里了。去招待所的一路,他总忐忑着,心里一路抱怨着天津的马路怎么如此坑坑洼洼的,那匹骆驼万一被颠个三长两短,怎么办……
担心一路,终于到了,司机打开后备箱的一瞬,滚下一个包到地上,好巧不巧,正是他的那个。
他不敢打开,更无心思与先来的同行招呼,直接进了招待所房间,依然不敢打开……延宕着,搞东搞西的,还抽了根烟,深吸一口气,鼓起勇气把包打开——骆驼四条腿尽断,其中一只脚,碎成碴碴……
是空手拜访了孙犁先生。末了忍不住,还是讲了一匹骆驼的遭遇。孙老先生哈哈大笑,说,珍贵的东西就应该是破碎的……
过几天,他又将这匹骆驼送去。用胶水将四条腿粘上了的。
我也喜欢破碎的东西。
常常趴在网上看全国各地博物馆里珍藏着的那些破碎的菩萨造像,尤其青州博物馆里陈列着的众佛。
昨天,又搜及一名陌生微友朋友圈,还是同一批。以数时消磨着,那一尊尊残缺不全的石像。有的断了两个手臂,有的残了一个,有的缺了脚,有的鼻尖碰掉了……没有一尊佛像,是完美无缺的,可,这些四肢的残破消损,一点儿也不影响菩萨的气质,一贯安宁。他们依然微笑着,就这样笑了几千年。
当初铸造菩萨的石匠大师们,是带着何等虔诚恭敬之心呢?他们心里一定有大安宁,经年累月的一斧一凿中,让顽石有了人的血脉活气,满面安详,尽是对于众生的慈悲……
看这一尊尊佛像久之,慢慢地,是他们的安宁塑造着我了,将世间一切都原谅。
佛身上的衣袂绸带纹饰如此清晰,仿佛刚绣上去的,还带着手温……何等的美啊,他们站在人间,又是那么的稳,令凡人被神性一遍遍洗礼着,顺便也原谅了自己。
就这么看着,宠辱皆忘,波澜不惊,窗外燥热,与我无设。
回头说贾平凹。他这篇文写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,典型的真诚之文。将一路的小心翼翼,刻划得天翻地覆。一般人,拒绝写,更不愿将这种不足为外人道的事一览无余公开。
哪知,情真无敌呀。
这便是为文的大老实。是一个人的心性决定的。
常规划着,接下来的退休时日,怎样赋予其意义?何不开些小班教授写作呢?
但凡人真诚,为其一。其二则是你这个人得具备强大的感受力,甚至微风振枝、熟果坠地、日影转移……均能给你以波澜。为文没有机巧,所谓大巧若拙。你心里有什么,写什么,不粉饰扭捏,直面相对,如若一条小溪,夹于两山间自由流淌……
网上闲逛,看陌生的大家纷说李商隐。
一名网友言,他的心是金子的,他的笔也是金子的,可是他这一生活得太憋屈……
在这句留言前,怔了好久,沉痛不已……古往今来,才高之人,似都活得狼狈些,一生左冲右突,依然被禁锢于原地。
李商隐短暂一生,始终辗转于幕府之中,整日介做着秘书的工作,就是给小地方官员写材料那种,确乎虚付凌云万丈才。
嗟余听鼓应官去,走马兰台类转蓬。这“应官去”,并非体制内的,不过是地方官欣赏他的才华而招之麾下的。朝不保夕的临时工。
你有过大雨中“类转蓬”的历经么?
一日黄昏,自九楼下来,大雨倾盆,亦不想回转。一头扎入雨林中骑行——雨自四面八荒来,鞭子一样往脸上抽,往眼里扑,雨水顺了裤管,直往鞋内滴灌,糟郁极了……人在雨中不可能身子端得正正直直,总是缩着肩颈般形象欠佳……
这便是李商隐所言的“类转蓬”,慌里慌张,猥猥琐琐。
到家,就好了。换上干净衣物,喝半杯热水,摁亮台灯,翻开书页,还是熟悉的世界。一灯如豆,才是最稳的神。
到底,是知识塑造了我们,是四季的嬗递草木的枯荣自然的神性,是亘古未变的星挪辰移,也是古中国里那些伟大的灵魂,在塑造着我们。
(钱红丽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