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人近中年,离“徽”字越发近,固执地认为,如果没去皖南,就没算认认真真过春天。
有一年春,受邀去歙县参加一场活动,拥有了一日半的皖南春天。高铁从合肥到歙县北,一个半小时。从飞驰的车窗外,收获了满怀的翠绿满心的欢喜。
人是很奇妙的动物,“移动自由”会带来莫名的快乐,大概也是旅行的意义之一。
火车一过长江,山渐多,水渐多,云渐多,绿的层次也渐多——一切微妙的变化,构筑出皖南的“气”。
这气,滋养出程颢、朱熹的理学严谨;这气,让渐江笔下的新安山水有苍劲之美;这气,是黄山毛尖在氤氲中散发的那一缕茶魂;这气,是汪满田鱼灯在夜色里的游弋……
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皖南的真气,玄而又玄,湿润又迷人。
二
住在打箍井街“九月徽州”客栈,也是整个歙县城里的第一家民宿。老板娘姓许,说着一口标准普通话。
她8岁前与从军的父亲生活在上海。母亲是国营单位职工,那个年代谁敢辞职。父亲为了爱情,带着她这个“上海大小姐”回到歙县。
她是歙县早一批旅游人,爱读书,心气又高。凭一腔孤勇,开了歙县第一家民宿。整间民宿既不奢华,亦不陈旧,刚刚好的“舒服”,所有东西用起来都很“趁手”,都是时间养出来的。
客栈位置好,出门左拐不到十米,就是古徽州城的标志性建筑——许国石坊。歙县保存下来的牌坊足有118座,被誉为牌坊之乡。但最特别的,无疑是这座全国独一无二的八脚牌坊,又被誉为“东方凯旋门”。
明朝时的许国是三朝元老,生前立下赫赫功绩,才打破君臣定律,衣锦还乡时得以在家乡修这座八角牌坊,世人称之许国石坊。石坊上雕刻很多精美图案,有大书法家董其昌的题字,记录了主人一生的功名。但当地人更爱称它“大学士坊”,可见歙县人心中对教育和文化的尊崇。
想到雄村竹山书院,觉得很有趣。
清楚徽商曹氏掌控着盐业,到曹堇饴这一代,已富甲天下。乾隆下江南时,就是曹氏家族在扬州做接待工作。皇上起驾回京,曹堇饴却郁闷了,觉得自己有钱又有什么了不起,还是没读书人受尊重。弥留之际嘱咐儿子们,回乡给曹氏家族建一座书院,遍请天下名师来教化曹氏子孙,这就是竹山书院。
能力越大的人想占有的资源越多,这是虹吸效应。当年徽州深山里,地少人多躲避战乱,前世不修才生在徽州,十三四岁沿着徽杭古道往外一丢,跑堂的小二捱了多年,才一点点攒下那些财富,仓廪实而知礼节,衣食足而知荣辱,睡过了金山又想滚故纸堆,说到底,精神蹦迪给人的满足感还是更高级些。
从石坊往北,是歙县古城著名的斗山街。歙县曾是古徽州的府衙所在地,建于明清时期的斗山街,曾是古徽州真正的富人区。
和打箍井街繁华的市井商业不同,这里更多是典型的徽州深宅大院,有汪氏家宅、杨家大院、古私塾许家厅、世代商家潘家大院、千年“蛤蟆”古井……漫步在狭长的斗山街上,有一股从历史深处涌动出的肃穆清冷之气。
逛一会觉得没意思了,又折回俗里俗气的打箍井街。
饿得前胸贴后背,看到手工酒酿,站在店里,嗓子喊成破锣不见人,隔壁大姐说:“他剃头去咯,你自己打,10块一杯,你喝两杯,我不跟他说。”刷码付10元。端着酒酿到旁边烧饼摊。
“给我来个烧饼”!“一个?”小哥哥好踌躇。还是递上来一个,“你吃吧。”不收钱,也不理我了。
走过两三家店面,到大姐家吃一碗猪油馄饨,手工包的,皮儿自己擀,薄如羽翼,10块一碗。
明明开在街上,大姐像好久没跟人说过话一样,唠唠叨叨。先是抱怨隔壁的馄饨摊是刷评论刷上了美团老城第一名,根本没她包的好吃。看我不说话,自顾自信誓旦旦:“五一假期我要涨到十五,要请人的。”说完又有点不好意思,“你说我能不能涨价啊?”
太真实了,好喜欢这里。
想到木心那首《从前慢》。那些慢日子,早就没了,像熊熊烈火烧尽后留下的余温,是曾经那些闪亮日子的幻想,是微弱的历史温度,更是不可追的故纸堆。
今天的徽州人,即使爱钱,骨子里还是有些耕读人家的羞怯啊。
三
要想真正了解一座城,最好的方式,就是认识一群当地人。
我的房间二楼临街,有两扇巨大木窗。逛累了,上楼摊在床上放平自己。光,慢慢从西边挪进箍井街,洒进对面二楼的窗口,洒在男人的三尺大台上。
他系着皮围裙,埋着头,排刷从不锈钢盆里,狠狠蘸足了米酱汁,在平铺的宣纸上猛烈刷起来。
假期虽然还没到,老街已经迎来第一波汹涌人潮。有街角商店的抖音神曲,有导游从小蜜蜂里传出的滋滋啦啦的讲解,有夕阳红同学会的笑闹……
一个个杂乱的音符,砸在狭窄的青石板路上,又弹起来,像一把玻璃弹珠,突然撒在透明玻璃鱼缸里。
神奇的是,这些声音跳到一半高,又落下去。男人的排刷,在纸的背面发出沙沙沙声响,在一通嘈杂之上,更为清晰。一个老太太,背着手站在一边等,是她送来的画,等着裱。光,扑扑簌簌,全洒了进来。
终于看清,男人左边的墙上,挂着水墨山水中堂;右边,是泛黄的西施浣纱图;背后,是老大一幅苍松图。果然是新安画派的发源地。
暮春的一日午后,看了半晌一个陌生男人在裱画。
高高的马头墙后,一棵像《孔雀东南飞》里写的大梧桐树挂在天边,有只小锦鸡刚刚落在上面,咕咕叫了半天。转眼,飞走了,太阳也走了,男人也不在二楼的亭子间,一切,像从未发生过一般。
徽州的午后,闪亮的日子。
(陶妍妍)